飘飘雪绒花 【琴台文艺】
飘飘雪绒花
那个黑影一闪而过,我的心颤栗……
那个黑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我的宿舍窗前,我的梦里,每一次都像是一阵黑色的旋风,来去匆匆,但总有挥不去的阴影。
这一次,那黑影连续敲了三次门,作为班主任,我猜想一定是学生出了什么状况。
“谁呀?!”其实声大也掩饰不了我的恐惧,我明明知道,但呵斥中夹杂着颤音。
电话通知了邻居老师,我才打开了门,原来他是我熟悉的四斤老人。
(一)
四斤,是老人的名字,从小到大,村里人都这样称呼,没有人知道他的学名。这次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村子里早就没有他的消息了。记得去年清明节回家的时候,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采摘香椿芽。平日里学校事多很少回家,也很少陪母亲一起去户外活动。我们一起来到了一个四面土墙,和周围的高楼平房极不相称荒园,推开篱笆样栅栏门,一片枯黄色蔓延了整个甬道,找不出一条路,母亲前一年种的南瓜豆角的干蔓还挂在并不算高的香椿树上,使我想起了藤缠树的守护。
“妈,四斤叔咋不管他的园子?庄基地批下来已经好多年了,不是要修房子?那几年不是说他要娶媳妇么!”
“那年俊峰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娶媳妇的梦就醒了……”母亲像是回忆着什么,“他走后,园子就没人照看了。还是我和你爸看着可惜在开春的时候开出来种上菜,很方便又环保,时常有人不劳而获偷摘我的菜,但想想这也是人家的园子,共享一份没有什么……”
园子确实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除了三五颗顶着嫩芽的香椿树,就是布满米粒大芽苞的含羞树,又称合欢树。开的花我们叫它雪绒花,粉红粉红,像将要退去的晚霞。园子的只能称得上是苗,说是树它实在是太矮小,不起眼。
看着小篮已经快满了,我的思绪却飞出了很远……
(二)
小时候,孩子们提起四斤就哭。当孩子们撒泼苦恼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喊:“再哭,再哭四斤来了!……”小孩子不懂的四斤是什么物什,也许大家一直默认为是狼或者狗一样凶狠的动物或者是怪兽一类的,总之是人恐怖或者是受伤的东西。每一个晚上孩子们早早就关上门,怕他偶然的闯入。我去过他的老屋,那间屋子一年四季都是黑的,听说里面里面有一个瞎了双眼的老太太,时不时的会传来哭声。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四斤老大,认识不了几个字,他很好学,经常捧着一本书来问爷爷,爷爷是村里有名的老夫子,从爷爷那他也懂得了许多知识。他每次来时我都躲起来用小手捂住眼睛,童年的记忆里,四斤的样子很模糊。四斤有个弟弟很能干,早早就参军了,二十多年前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留下了幻香姨和两个孩子。
多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像幽灵一样。也是在夜里敲响了我的窗……
我第一次听到敲窗声,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刚毕业不久在一所小学任教,当时的教师基本是一头沉(一个人是吃财政,一个是农民),家里的农活多,基本在下午放学后都回家里帮忙干活,我属于留守校园的公办老师。学校只有我和一个男同学,且住得很远,夜晚不能相互照应,为了安全我把热水瓶放到了窗门下的桌子上以防不测;另外老校长要我用靠背椅子顶了门,椅子上蹲着一脸盆的水,如果有人撬门或者推门都会有响声提醒我,我就会用万全之策来对付。
听到敲门声我猛得打开了电灯,黑影仍在晃动。他还在继续敲门,我拿起了靠在门后面的抬水棍作为武器。我先得去侦察,当我爬上桌子,打开窗门,准备提起热水壶向他头上倾倒的时候,黑影叫出了我的名字。虽然沙哑,但很亲切,我停下了所有自卫的动作。紧绷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打开门,一头白发的中年人站在我面前,这是个俊朗的男人。他的手粗糙想松树皮一样干裂,脸上写满了沧桑。
“这么晚了,你有事么?”对他的到来,我很吃惊。
“嗯,是晚了。我不该打扰你!可是……”他唯唯诺诺欲言又止。
“说吧,能帮你就帮你!”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安慰着他。
“俊峰不是在你们班上学吗?他遇到些困难……,我是你四斤叔,跟你爸一起玩大的叔叔,你记得不,你小时候我经常去你爷爷那学认字。”他的粗糙的两手搓在一起,就像是在搓两根麻绳。说实话·讨好人的口气使我厌烦。
“俊峰没在我们村上学?我就说么那个腼腆的男生有点面熟。”
“那是你德荣叔的孩子,我的侄子。这次麻烦你就是为他……”他看着杯子里的茉莉花在打着圈,失神。
“他妈呢?”
“不说了,我来的主要意思是看你能不能借点钱供孩子生活,咱们可是一个村的呀!唉!都怪我!……”一声叹息,包含了所有的辛酸,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当时正值希望工程启动,我就把俊峰列为第一帮扶的对象。
那次回家后,我问起母亲幻香姨的事。“甭提了!德荣死后,幻香生了德荣的遗腹子,是个女孩。月子期间四斤经常在侍候,帮她洗洗涮涮。村里的人就风言风语,连俊峰都嫌弃他伯和他妈转到你们学校上学了!人言可畏啊!”我似懂非懂的答应着,毕竟对于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孩来说,那些事既熟悉又陌生。
我不知道人家的传言是真是假,只知道从此幻香姨外嫁他乡,四斤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
一个麦收的季节,原本打算给俊峰去补课,却发现黑房子的门上了锁,只有那颗合欢树开着红红的雪绒花,香飘过的一段彩霞,笼罩了整个老屋,淡淡的花香弥漫整个院落。
在路上,我看到四斤拉着一家子车的麦子,车辕的旁边俊峰拉着一个油条那么粗的麻绳,麦车上俊峰的妹妹俊敏嘴里衔着奶瓶吮吸着……
(三)
打开门,我惊呆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戴着火车头帽子,脚蹬巡洋舰皮鞋,一身合体的西服,很笔挺。尽管搭配有点可笑,但这一次四斤看起来精神多了。
“峻峰和俊敏都好吗?”我关心的问。这一次他绝对不是因为孩子,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
“好着呢!俊峰已经从军校毕业了。分配到了成都军区,听他说还不错;俊敏去年考上了北师大,我也就放心了。托政策的福,俊敏属于免费师范院校……”他滔滔不绝,激情就像滚滚东流的长江水,总没个尽头,“我把夏季里晒得雪绒花给你带来了些,用它泡茶可香呢!”说着他把领带拖向一边,脱了西服,从裤兜里摸出了层层紧裹的小包,递给我,“谢谢你对俊峰俊敏的帮助!……”一时间讲了这么多,他的脸涨得通红。
“就这事?还用的着你半晚上送来?让村里的孩子捎过来就是了!”我有点替他担心。
“不是我还有事么?我想知道你们校长的电话号码?还有你爸告诉我你们县城的家对门就是县中心医院,你知道肿瘤科的主任的电话号码?你要帮我打听一下,很重要的!”他神神秘秘的,总让人觉得他有不轨的动机。”
“你以为我是神仙啊!校长的电话我不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是0913——7872379,有事你可以打这个,不过我们的门卫有警察值班,很厉害的!”
我既不清楚他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他把一个信封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原来他给校长为老师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校长写信,他有那个必要吗?
直到现在我还在思考,“信任是不是要门当户对”,信任是不是也要跟人的生活状况有关。是不是贫穷就不能博的人的信任呢?对人的热情,对人的信任,形像点说,是爱抚、温存的翅膀赖以飞翔的空气。跟人的贫贱富贵有关系么?
可是对于他,我却处处设防,处处撒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相信别人,还是发现自己的渺小,小到自己无信用。现在想来还真的后悔,时光过去了好几年了,他还时不时问母亲我打听的结果。
回到家我把那晚的事情讲给父母,“他一个捡破烂的会找校长有什么事呢?峻峰俊敏都上了大学,会有什么事?再说四斤他健壮如牛,有必要打听肿瘤科主任的事吗?闲操心!他到底要干什么?”
(四)
季节更替,岁月不老,时光在一天天溜走,对于四斤毫无目的的托付的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个六月的早晨,花园的雪绒花开得正热烈,在绿叶的陪衬下,分外爽心。
急着去广场跳舞,刚打开单元的门,发现了一个戴着草帽的人弯腰捆好了一些纸箱,整理着一些有用的东西,垃圾箱里散发出一阵酸臭的味道,他一边挥着脏兮兮的毛巾赶苍蝇一边捡拾里面的废纸和塑料瓶,汗水从酱红色的脸膛上淌过,直达脖子根,他才用毛巾檫一下。
那条毛巾,看起来很柔软,还可以搭在脖子上;那条毛巾的颜色难以分清,但我知道这是劳动者的本色。
“师傅,我家有一些先生看过的废报纸还有孩子的废旧的书本,旧箱子什么的,你都要啊?”
“要啊!有多少要多少?”他把帽檐拉得更低了。本来我的那些东西可卖可不卖的,但看到老人的不容易生出了恻隐之心。
他跟着我上了电梯,电梯里很暗,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抬头看看他高大的身材。我不知道该仰视他还是鄙视他。
我搬出了家里所有的废品,累得腰酸腿疼,真的有点埋怨他缺少心眼,不知道怜香惜玉帮我一把。
看着他把秤杆压得很低,我偷偷地笑他的愚笨,只有抬高点才可以多赚钱,而他真的是不读书的可怜,连这点常识都不懂。辛辛苦苦捡破烂不就是为了钱么?
“共35公斤,给你42元,每斤6毛刚好,不用找!”他从那渗透着白色汗渍的衬衫里抓出了一把毛钞,认真的数着,手背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爬行。
”你数数!“这时他才抬起了头,我一眼认出了。“四斤叔,咋就碰到你?你还那么客气!”我拉着他脏兮兮的手走向客厅。“谢谢你的信任!”他很感激,我却很内疚,我觉得自己的卑微。
“你拿双拖鞋来!我是农村人,脏!怕弄脏了你家的地板,你看着地板真好,真干净!”他吩咐我,用欣赏的眼光在四周瞟着。
“不用!我也是农村的人,我是从农村来的!”我把一杯绿茶双手捧给了他,恭恭敬敬的像上香一般虔诚,“刚才你咋不吭气,我因为要出去没注意到,唉!”
“没事!丑女!我怕人知道你是乡下的小看你!”没想到他还记着我的乳名,和父母一样亲切的呼唤着我,“你是我们村的文曲星,女状元啊!”嘿嘿的笑声中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发现了生命中为美丽的纯洁的风景。
“对了,我见到你们的校长了,他还邀请我参加教师节的的大会呢!就是现在还没打听到肿瘤科主人的电话。我想直接去找他,又怕人家嫌我脏没文化。”
“谁病了?让你那么焦虑?”我疑惑。
“幻香啊!听说她来中心医院看过病,不知道他现在咋样?是为她还是家人?”幻香的名字说出来,他的脸有点羞红,有些扭曲。这次他乡相遇,使我倍感煎熬也感到难堪和自省。
(五)
从村里人的口中偶尔也听到关于幻香姨的故事。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一出生右手就有握刀纹相随,刚出生就长有牙齿,更为传奇的是别人都是哭着来到人世间的,而她却是沧海一声笑。家里人怕极了说是怪物,她的老奶奶连连祷告,那一年她的父亲在土崖拉土的时候,土崖塌方,就没救,母亲就疯疯癫癫的,她跟着祖母和祖父过活。
常常听母亲给我说过,“幻香,是个要强的女人。没进过校门,但能写会算,比高中生都强!结婚后,德荣不在家她在村上当了村请教师,还没黑没白的照顾那个瞎眼的婆婆,四斤一年四季在外,她还要抽空耕种责任田,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我知道在母亲的眼里,她永远是值得骄傲的。她是母亲出了五服的堂妹,是他们张家人的骄傲。
“人强不如命强!你看幻香能人二细,可是偏偏就生就了握刀纹,处处克亲人。出生不久克死了父亲,结婚不几年克死了德荣;另嫁一个老男人,听说犯桃花,克死了老男人的儿子;他看上的那个相好的像德荣,却处处挨打,说是勾引人家年轻小伙子!唉!人啊,认命吧!”这些风言风语我听到的很多,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命,我知道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要不是碰到同学苏娅,我就永远不知道幻香老师的事。听说是得了肿瘤晚期,已经确诊。她没有告诉峻峰和俊敏,怕孩子们担心。再说自从外嫁他乡,每次回家看孩子,他们都不理她。把她做的鞋子乱扔一地。
“丑女,你知道吗?听说幻香老师得的是癌症,没有人肯收留她,她就回老家了。不是我爱嚼舌头,是人家都说四斤喜欢她,当年就是为了躲避流言碎语她才远嫁他乡,这些年她真的吃了不少苦。”
“噢!……”毕竟幻想是我的启蒙老师啊!
“说话啊!”苏娅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原来我魂不守舍。“你见到她了吗?”
“去年夏天在他家的合欢树下我见到她,那满树的雪绒花开得好热闹啊!只是人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她差点认不出我来了。”
我不知道幻香姨回来后,新园的那些合欢苗长大了没有,我想可能今年就开花了吧!如果那样,真的美极了!
(六)
一年一度的教师节表彰大会如期举行,这可是我盼望了许久的事啊!因为我又一次获得了模范班主任的称号,听说出席这次表彰大会的有县教育局的局长、人事股长、镇党委书记、关工委等几十个上级主管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每个人给学校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呢?听同事们说可能还要会餐。真是那样的话,我那可怜的虚荣心的到了满足,所以做梦都想着着一天,甚至想到自己会和那么多的领导坐在一起,是多么荣耀的事。
走进会场我惊呆了,四斤叔今天也出席我们的会议,就坐在特邀嘉宾席上,我惊呆了。他?为什么?
这次会议很隆重,不光人来得多,镇上各界的名人,学生家长,全镇中小学老师都来参加,看看我们新的办学环境,我们现代化的多媒体教学室,我们的教学楼宿办室,我们的节能灶还有环保卫生间等等,更主要的是要参观我们教师制作的教具,学生的作业展览,还要听名师讲课呢?我沉浸在幸福中,痴痴的想着……
听着校长介绍特邀嘉宾,说实在的前面的一个我也没听进去,只想着什么时候会念到我的名字,我捧你这奖品拿着红包……
四斤叔站起来了,校长介绍说:“这位农民大哥名叫四斤,一个朴实的名字,让我们记着他,他不光靠着勤劳的双手养育了侄子侄女上大学,帮助亲人艰难度日,更重要的是为了教育事业把几年捡破烂的六万元全部捐给了我们学校。我代表全校师生向他致敬!”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
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也没有贫贱富贵之别。生命只是一个轮回,就看着一场演出谁演得更精彩!我使劲地拍着巴掌,眼前模糊了,但清晰呈现的是一片粉红花色的花海,雪绒花开得如此的热烈,同样患了癌症的老人幻香姨和四斤叔笑呵呵地从花海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