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东山祭双亲
细雨天,轻灵的雨珠敲湿了江南人家的屋脊,一座座古老而玲珑的石桥在疏雨中朦胧得像水墨画。
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清澈的湖水、岸边的弱柳、孩子们清脆的歌声、远处翠绿的山峰,依然是一片初春的清新气息。
透明的折叠伞清冷如一支晚唐小令,注满长长短短的心情。我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独立于东山脚下。有风吹过,仿佛风在哀叹;有鸟飞过,似乎鸟的眼神全是悲伤。那鸟儿整天的飞来飞去,到底在寻找什么,一个理想?或者,只是一个梦境?
蹲在青石板上洗了手,继续前行。一片桃林,老树虬枝,盘根错节间很有些古拙的意趣,桃花也开得艳丽,但眼前却只有悄寂。走过桃林间的小径,几声叹息,轻轻的拂了一把横空斜出的细枝,没有落红满袖,鸟儿唧唧地惊叫着,斜斜飞入了青山后面。
终于,来到山顶。空山四寂,没有人语的回响,只有我脚步橐橐的回音。凉风从北而来,漫山的叶子哗哗地响着,乌鸦飞过,哇哇地叫了几声,又一头窜入林中不见踪影。那些亮白的石质墓碑,整齐地依山排列。这里,没有贩夫走卒与官宦老爷的区别,唯余一堆黄土,几根干枯的白骨。
清明时节,山顶香烟袅袅,几许拜谒,岂可凭吊起那鲜活的生命?供品放在精致的瓷盘里摆着,黄昏的暮色一拢,乌鸦就从郁郁的松柏间飞出,吃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一块点心,两世叹息!
山上的风大,呼呼涌向坟地,吹上枝头。雨也在旷野里追寻着风,打落了桃花,银杏,打湿了寂寞伤情。
站在双亲的坟前,我不相信你们只是我的生命里穿堂而过的风。多年以来,你们慈祥的模样一直陪伴着我。空气中流转着深深浅浅的花影,而你们的影子掩映其中,映出宿命冗长的痕迹,映出我随风飘摇的青春年华。
在凄凄的凝望中,花儿在渐渐地,渐渐地枯萎,萧索在梢头;凄怆的戎角吹响了悲凉的序曲;远方的群山缅邈着苍茫;云天深处,飞鸿哀鸣。
我想,父母这辈子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只要我在这世间一日,你们的身影就能映在我晶莹的瞳仁里。
又一阵风雨交加,飘零了无数细碎的花瓣,惨烈而窒息,纷纷扬扬。
天空深不可测,苍蓝的面具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悲悯地注视着这个落寞的人间。
父母就住在我生命的某一个角落,住在我的过去,住在我的现在,住在我的未来,住在我的无处不在。想念的时候,疼痛的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翻滚。
小时候,母亲总爱陪我在雨后初晴的春天一起坐在家门口的太湖边,看杨柳飞出满天纯白的寂寞,阳光融融地铺满整条湖,是非常宁静的时光。
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地念出一首词: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你知道这是谁的词吗?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慈祥。
后来我知道了纳兰性德,他也是我最爱的词人。
记得父亲第一次送我上学的情景。那时,我不肯去读书,父亲把我扛在肩上,一直送到东山脚下,还高高兴兴地唱着儿歌:
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刮,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山上有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开得异常盛大,潮水一样汹涌着视线,开成一座最最凄丽也最最哀伤的囚禁。
这个四月注定有刻骨铭心的疼痛。
想起前几年父亲在的时候,老要和我一起上山,总是被我劝阻在老屋。他的岁数渐大,自从母亲走后,我再没有见他笑过,眼睛总是弥漫着雾一般的忧伤,仿佛蒙着雨水的玻璃,在寂静的暗夜滴落呜咽的思念。
如今他也走了,你们合葬在一起,也许这也了却了他一桩心愿吧。有雾似乎弥漫了我的双眼,消散……
人的生命中可以有多少个青春年华?谁都会老去的,父亲和母亲把有限时光里最最宝贵的青春都倾注在了这个家,倾注在我的灵魂里。我的心好痛,好痛。是长久以来就感觉到的那种痛。
有花瓣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伸手一接,只接住满怀苍凉。
雨停了,我也该到处去看看了。
在空山里,踩着去冬的枯叶走,真怕仄曲的小径上突地钻出个丝瓜般干枯的鬼魂来,拉着我讲另个世界的恩怨。幸喜遇见几个村民,依稀有些相熟,说说笑笑。他们走得快,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前面是小时候和伙伴们最喜欢玩的露天戏台,很大,却显得空旷。记得童年时和伙伴们打闹的情景,以及在此看的无数次的戏:二郎真君,送子娘娘,玉皇王母……
戏台边,本来有我们那时上学的学校。当时上课都要敲钟,悠扬的声音层层荡开,在空山里回响。可惜,怎么找也找不到当年学校的影子了。
此时,无风无雨,无嗔,无怒,无喜,无泪,无琴酒,无棋画,只有广阔的天穹,嵯峨的山脊,戏台,我。山高气凉,阴风依山而上,不禁打了个寒颤。静坐半晌,高大的山影横亘在半空,似要倾压下来。山野凝寂,唯我独坐高台,与它相对,而尘世则远了,淡了。
下得山来,便是一条条铺着青石板的江南小弄。小弄深深的、蓄积了历史沧桑的皱纹,嵌在洞庭东山这张历经千年风霜的脸上,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加深、再加深。
小弄是江南的缩影,它具有独特的风韵。如今社会飞速发展,突飞猛进,一幢幢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但这些并未影响到小弄的保持,它仍然蜿蜒曲折地依附这片富有神韵的大地上。对外界的喧哗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奇抵御力,接受的只是江南水乡的清雅与悠长。
记得小时候,父母领着我无数次地走过这小弄。踏在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看着那些已遭风雨驳蚀了的青砖、瓦房,我渐渐放慢了脚步。那一道道的水渍和一片片的青苔,这残缺、凸凹的墙面、古老的墙垣,无不显得如此亲切,耐人寻味。
小弄时窄时宽、忽弯忽直、分了合、合了又分,真如人生悲欢离合相交融合。两边各式的古老民宅就像一篇篇人生故事。阵旧而衰败的古宅令你凄怆;新修葺的亭院使你欢畅。
此时,一阵微风裹卷着弄中百味迎面拂风,让人从悲痛中清醒;一阵的欢声笑语从一座宅院中隐隐传出,一丝暖意沁入心田。生老病死谁也无法逃脱,活着就要积极面对。
小弄的末端就是太湖了,湖边一条小船刚刚划过,湖面随着水波荡漾而柔动、变形,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一幅极其富有诗意的画面,朦胧中,积淀了多少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