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把童话挂在风中
这一年,霏霏的细雨不等清明来临,就在前一天的傍黑时分,丝丝缕缕地飘起来。雨线不稠密,但那不见稀疏的风却是连片连片地刮,刮得老柿子树下的老妇人失神的花眼更是看不清村外那条通向公葬场的路线了。
天放晴的时候,老妇人每天早上一起来,往门前这棵老柿子树下一站,搭手遮住东来的亮光,她就能看清这条被人的脚踩得发白的土路。这条路连着村子里逝去的男人、女人,老年人、中年人、还有年轻人最终的归结。
无论生前的旅途是多么的曲里拐弯,也不问谁在流年的灯下顺着光亮前行,还是谁专拣灯下黑的地方爬动着,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都被村南的这条路引到了同一个地方。
南面离村子仅一英里远的公坟地,一疙瘩一疙瘩的圆形土堆再也不问津地底下的平躺者,在临终前投向时光的最后一眼,是一串疑虑未消的问号,还是一块掷向光阴的感叹,抑或是对生命中填满的残缺作无望的挣扎……无论怎样的不完美,土地总是佛祖般的宽容,让天下苍生都终结成一个圆圆的句号。
雨丝斜斜地飘着,挥洒着,超越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使老妇人眼里白色的土路不再发亮,让老柿子树的枝干更显沧桑。
万物都在雨和风的忐忑不安下,改变了颜色。树股变黑了,公坟地里一片的圆土堆个个成为褐色的警句,不再询问时间的过错。
村庄里活人的眼看雨中公葬场里永远闭上的眼,像一只只行夜路的怪物,忘了时光的经过,只藏着活人的秘密。而坟地里的思考,反问着村子里嘈杂的希望,奔突跳跃只是为了无数次的希望遭到无数次的破灭。
老妇人被风撕扯起来的白发在雨色浓郁的庄子里分外耀眼,白得令岁月心寒。
银丝是思念抽出的白血浸染的结果。老妇人把想念儿子的揪心一年年地涂抹在发丝上,镌刻在脸颊间。一行老泪顺着核桃皮一样的颜面蜿蜒着流了下来……
一场清明前的雨,能冲矮坟头的一层土么。如果站在公坟场的高处,看一眼雨下的村庄,会不会像一匹饿狼望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
老妇人的泪是为公葬地里她的儿子流出的。她还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流泪的功能了。自从儿子被村人抬到了那片地里,老妇人从此傻了呆了一样,大脑被一片空白铺展着,占据了全部的想象。她不知道,往昔只看着别人被吹吹打打地送进土层下,老妇人怎么也料想不到,在她人生的这个季节里,会经历儿子去往那条不该去的归途。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人世间最为残酷的事情。她怎能忘记,儿子和新婚的儿媳在那一年的开春时节,背上新婚的花棉被,双双在嬉笑的告别声中,消失在老妇人的目光尽头,踏上了乡村年轻夫妇梦想中的坦途。
去城里寻找出路,寻找未来已成为乡下人一道突破自我的风景线。他们曾经如飞蛾般的幻想,扑进如潮水一样的城市,他们只遵循着心底的愿望,却忽略了翅膀是否有力的实情。
儿子和儿媳带着一家人的欢喜与理想,一去就是一年多的光景,在老妇人千呼万唤的企盼里,她的双双离去的儿子和儿媳,归来时却是儿子孤零零、如霜打的剩果一样的身影。
本指望着小两口回来抱着小孙子的老妇人,被蔫头耷脑、变得黑瘦黑瘦的儿子的形象一下扔进了冰窖。她惊异地看着失去了人样子的儿,心揪成了一团麻。
“她早跟那包工头跑了!”
儿子的话像惊雷,炸懵了老妇人的头。她大张的嘴,半天合不上。
老妇人还没从云里雾中清醒过来,恍惚之中,儿子又一股风似的旋出了门。
就在第二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轰然掀翻了整个村子的美好向往,老妇人的儿子一气之下,将拐走自己女人的包工头砸死了!她的儿子连夜回到村里,说是要死死在家里,绝不在外面当孤魂野鬼!
老妇人后悔不该让儿子去城里打工。她哪里知道,人生不存在如果的反流,等待人的只有结果的截流。
在那一刻,世界从老妇人的心底一直在沦陷,天地颠覆,逆行倒施,所有的生命都重视了死亡……
苦难本是人生的领袖,梦中的美景从乡下捞起,一丢进尘世的深潭,就再也难觅踪迹。
春天一到,小草要突围;清明节来临,老妇人的思念从一滴雨水中站立起来,她要扶起前方那条通往阴间的路。
不知道这场绵绵细雨是否孤独而饥饿,但每一次的飘拂都刺痛了追念亲人的至诚心情。红尘外,清明节的哀思迷茫了送纸人紧促的脚步,揩亮了村外坟堆上一抹绿芽的双眼。
老柿子树在雨帘下忘了自己的年纪,它孩童一样向人世发问,活为哪般,死为哪般?雨里风中,老柿子树还是为树下的老妇人绽动了一树的嫩绿,把经年累月的童话故事挂上了风的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