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夹袄
清明雨淋浴过的土地,总有股泥土的气息。有点清新,还有点鱼腥。似乎这气息,已然弥漫在中国的农居。屋外的竹林和风共奏着沙沙的乐曲,竹轻轻扭了扭身段,和着舞步,甩去叶上的雨滴。竹林后的老屋,正散发着往日的味道。如陈酿的浓香追忆往事,如陈醋的辛酸回想往昔。老屋即将拆去,最后一次,我和他们把它梳理。屋里陈旧的木柜有股难闻的气息。幼年时,我常爬在上面玩耍,却从未发觉。不知道是年岁久了,木头腐了,败了,还是我的心情变了。我从不知道柜子里装的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装什么。只是觉得,每次谈及这里面的东西,年长的人都讳莫如深。
屋里的东西都被收了个干净,只剩这只柜子,还孤独的陪着老屋基。我没敢动那只记载着岁月的柜子,唯恐自己的一不留心,会摔碎大伯的记忆。大伯年近七旬,银丝爬满双鬓,皱纹肆意横掠脸庞。老花镜下的眼眶深深,双眸在呆滞时,偷偷跑出热泪。说话总是耕着道理,心中似乎总是惦念些什么。“大伯。东西都收拾完了,只剩这个木柜了。你看怎么办!”我对着大伯说着。大伯没有做声,只是握了块发黄的抹布,轻轻的擦去木柜外的积尘。外面的人正等着搬东西,可大伯并不着急。“大伯。”我催促着他,他以前处事雷厉风行,可不像今天这样。他摘下了老花镜,揉了揉深陷的双眼。片刻后,他打开了那扇似乎从未打开过的木柜。多年未开启的柜门的木轴早已腐朽,吱吱的响了一阵,便再也撑不下去,轻轻的瘫倒在地。我凑了过去,想看个究竟。里面并无稀奇,唯有一件泛白的夹袄。只是一件十分平常的夹袄,是那个年代随处可见的东西。我有点失望,这并没有特别。大伯小心的拾起那件夹袄,捂住胸口慢慢的离去。
许久之后,我才听说了那件夹袄的秘密,简单却又神奇。那件米黄色的夹袄里面,藏着三年间生存的希望。那是1959年的冬季,小学毕业的大伯便分到粮站工作。当时,那是个肥差,可以也是个累活。那是正值三年的困难时期。各地一级一级的上报着丰收的喜庆,却忘记上报饿殍遍地。这年,每人只分了不到一百斤的谷子,很难坚持到第二年的收成之际。那是一个很残忍的岁月,为求得生存,人们盘算了一切生存的可能。树叶、草茎、还有观音泥,只要想得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路上可以常常看到无力的野狗和饿的发晕的人比拼着生命力。他们都无力打倒对方,只有顽强的活着,等着用对方饿死的身躯维持自己的生命。
为了维持生存,每个粮站人员都想着自己的家人。大伯不愧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和他的兄弟张麻子经过一系列的创新和设计,终于完成了空心夹袄的发明,首创了夹袄运粮的壮举。他们掏空了夹袄里的棉絮,夹袄里只是两块破布包着空隙。经过测试,一次装运一斤三两米是看不出猫腻。每次在粮站工作之际,他们便向夹袄里面塞满了大米。穿上鼓鼓的夹袄,人显得十分精神,好似受到了亩产万斤的激励。他们为人老实、热情,丝毫没有人把他们怀疑。账簿上写满了国际领先水平的数据,没有人敢试图数清粮站的米粒。如果谁试图拖慢赶美超英的步伐,谁就是人民的公敌。整整一个冬天,大伯每天穿着空荡荡的夹袄,顶着瑟瑟的寒风,和站长同事强作欢笑。夜深人静之际,在油灯下,精打细算着明日的口粮。大伯严格控制着家人的口粮,从来不敢再多拿一点。用他的话说,只要能勉强多活几天,就不要造太多的孽。
来年青黄不接之际,河边有了难得宁静。往年此刻,河两岸的村民总为了河水的灌溉问题,隔河对骂。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纷纷加入进来。有时觉得不过瘾,还跳到河里和对方群众“打成一片”。不过今年,两岸的人都没了声音。大伯家和张麻子家还有附近的几家邻居,还有力气能走到河边洗衣挑水。而对岸却几乎看不到人影,有的说他们跑了,有的说他们饿死了。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自此后,两岸再也没有争斗。甚至在文革期间,在革命浪潮席卷全国之际,两岸都没人出来文攻武斗,异常的安宁。
都说穷人最盼春暖,而大伯却是个例外。天气回暖,大伯就没有理由再穿着夹袄。但是,大伯却敢破除旧道理。只要背上没有热得出痱子,大伯就总穿着那件夹袄。渐渐的,人们都觉得他是不是营养不够,脑子给饿傻了。久而久之,缝在米黄色夹袄上的线断了不少,看上去是大伯工作太过努力,把线都挣断了。站长有点感动,这个小伙子,年岁不大,态度很好。专门提出用公社的缝纫机给他缝好,大伯有点受宠若惊,但是脑子还算清晰。他坚决的拒绝的站长的好意。大伯说话很直,几次下来,气的站长大骂不识好歹。只有大伯明白,那里面装着一斤三两的口粮,那是一家人继续生存的一丝希望。秋收之际,他便脱去了夹袄。不过只是暂时的,这一年的收成比上年更糟。可是他的兄弟张麻子却停不下手了。他家吃饭的嘴更多,不能饿死,只有越拿越多。最后,东窗事发,就再也没能看到他。那年冬季来临之际,他就又穿着那件特制的夹袄,在寒风中瑟瑟的微笑,只为次年青黄不接之际的口粮做下准备。
三年后,凭借那件夹袄,大伯一家都顺利度过天灾,活了下来。连新生的孩子都没有死掉。虽然一家人都弄得全身浮肿,但却是几个为数不多的保全下来的家庭。从此后,大伯冬天再也没有穿过夹袄。
我提出借来那件夹袄看看。可是大伯说,算了吧!那不是什么好的行头,就像那个时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就像这老屋,虽久经风雨,可终究只适合他们的那个时代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件夹袄。我希望以后在也不要看到那件夹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