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襄堤
父亲宣布封犁的那晚,满月儿悬挂在树梢。我们兄弟三人陪父亲喝酒。酒毕,父亲要我作证,把襄堤边他开垦的十亩荒地分给二弟和三弟。“你们别忘了,犁尖口里出黄金。”父亲褶皱叠叠的眼睑不停地眨,“老大是吃公家饭的,他有什么难事你们兄弟仨商量着办,我这把老骨头快扔了,没法子帮你们了!”说完,父亲踉踉跄跄走出门。
露气上来了,有丝丝凉意。父亲还未归。我们来到父亲曾经劳作过的地里。地早已被父亲盘得鲜活鲜活,在月华的映照下,泛着银白的光,一条条,一垄垄,俨然是一位艺人雕刻的精美杰作。在天中央,父亲枕着软酥酥的黄土,呼吸着温馨的泥香睡得好舒坦,好惬意!日子把父亲从健壮如牛的男子汉磨打成一根瘦骨嶙峋的“枯树”,那枯枝般的手再也扶不稳熟稔沉重的犁把了。
告别是痛苦的,沉默了几日,父亲牵回了五头小黄牛。从此,每天清晨,父亲揣着母亲做的锅巴,背着“百事可乐”水壶,吆喝着牛们到襄堤去。父亲看白云,看蜿蜒的襄堤,看他的牛,看他劳作过的土地,看襄河水。日落黄昏,父亲将牛绳挽在牛角上,把鞭子在空中甩得脆响,赶牛儿回村。这时,父亲会很兴致地哼几句无头无尾的水乡花鼓调。
半年后,我果真碰到了难事,学校为教工修住宿楼,每人集资五万。我只得去找二弟三弟想法。我怕惊动父亲,在夜晚和妻悄悄地到二弟家。二弟三弟把所有的积蓄给了我。二弟告诉我,他和三弟在父亲分的田里精耕细作,每年的作物都获得丰收。临走时,二弟三弟叮咛:有事就回来,我们共同想法,有困难兄弟几个一起扛。兄弟们的话情意绵绵,我和妻泪水涟涟。
住宿楼竣工了,按学校规定:五万元一分不差方可领取钥匙。我再也不想拖累我的父母兄弟了,便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财务室办理腿款手续。这时,儿子急匆匆地跑来冲我说“爸,爷来了。”我从财务室探出头,只见老父气喘喘吁吁地跑来,老脸一抖一抖,枯枝似的手指着我,“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天塌了也不要你一个人顶!”老父眼眶里转出了泪,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狠狠地剜着我。父亲径自走进财务室,把夹在腋下的蛇皮袋抖开。我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父亲点钱,看父亲拿票,看父亲取钥匙。父亲把钥匙递给我,我的泪涌了出来,滴在这串沉重艰辛的钥匙上……
父亲在我的宿舍灌了瓢凉水转身就走。我坚持要用摩托车把他送到襄堤。襄堤到了,父亲却还傻傻地站着。“爸,牛呢?”我哽咽着,“爸,你,你……!”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你回吧!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事!”父亲蹒跚走下襄堤。太阳西沉了,父亲披着桔红色的余晖消失了。惟见那如血的残阳渐渐坠如襄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