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隐者
题记:我曾经“归隐”过,我是敢自封为“隐者”的。
很久以来,总想把自己在童年和少年时候度过的那段颇有些“隐居”意趣的生活经历诉诸于笔端。怎奈一直胆怯于自己的笔力不足,生怕将原本生动的生活经历写坏而让人贻笑大方。因此,情愿那段美好的时光静静地躺在我心底沉睡,也不敢轻易地将其涂抹于纸上示人。纵然胆怯,可又心有不甘。毕竟它只是个人经历,就算写坏了也不会遭到任何人的指责,于是心里再次萌生了要借助文字梳理、表述那段“归隐”时光的想法。近日俗事稍减且心情也颇为愉悦,于是便说服自己试着写一写,就算是了却自己长时间以来的一桩心愿。
我的父亲曾经是当过“官”的。十三年前,父亲是我们社里的社长。那时的“社”,也就是现在的“村民小组”,那时的“社长”也就是现在的“村民小组长”。父亲的社长职务大抵是在两千年的时候才退下来的。社长的“宝座”,父亲曾连续坐了十年。
父亲刚任社长时,社里有一片使用权属集体所有的荒地。那片荒地位于山半坡上,离我家约有六、七公里远。坡脚有一条河,地离坡脚的河流有两三公里。山坡上长满了杂草和松树。地边有一个泉眼。在我的家乡,人们习惯称泉眼为“龙”,至于为何会这般称呼,我也不解。那片荒地所处的位置,被家乡人命名为——小龙凹。那片地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它有着便利的灌溉条件,加之那里气温也比较适宜于农作物的生长,于是父亲便相中了它。
父亲和母亲商议后,决定将小龙凹的那片地承包下来,后来经社员大会讨论通过,我家便承包了那片面积约为五六亩的山地。刚开始种那片地的头几年,没有公路通往地里,村里还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呢。为了改良土壤,每年播种时节,都要用人力挑或是用牲口驮运农家肥到地里。收获时,仍需请些村里的邻居用竹篮或是找几头牲口将麦子、玉米、南瓜或是烟草等运回家。后来,为了节省往返搬运物资的劳力,同时也为了便于管理地里的庄稼,父亲就请来村里的石匠和木匠,在地旁建了一个窝棚和一个牛棚。
窝棚和牛棚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窝棚的南北端是两堵约两米高的石墙,一根桉树做的横梁搭在两堵石墙顶部正中,一扇柴门嵌在南端的石墙上。窝棚的棚身是用长约六米的二十多条竹片围成的,竹片跨越横梁后拱成弧形,竹片两头插进泥土。棚体用油毛毡覆盖。窝棚内,北墙底下挖了一个火塘,用于生火做饭。进门后靠左的一侧摆放着一张用两个条凳和一些竹片搭成的床。牛棚的北、南、西面是石墙,东面是木门和木栏,顶部覆盖着茅草。十多根横梁将牛棚分隔为两层,底下是牛圈,上层专门用于堆柴草或存放玉米、化肥等什物。
窝棚初建成的那几年,我尚未开始记事,由爷爷在那里独自一人驻守。我上小学后,每逢放暑假和寒假时,我就到小龙凹和祖父看管那片山地。山地周边,方圆几公里范围内都没有人家居住,路也十分难走,且不通电。白天,我和爷爷到山上放牛。到了山上,爷爷看牛,我则不听他的劝告偏要骑到树杈上去看连环画。日暮时分,我骑在牛背上,哼着在校时老师教的儿歌,爷爷挑着一担柴火吆喝着牛不紧不慢的往回赶。当爷爷下地干活时,我就呆在窝棚里做作业。肚子饿了,就独自跑到地边翻地石榴来吃。
我至今也不知道地石榴的学名。它是一种藤类植物,它的藤据说是可以入药的,其果实形如石榴,圆圆的,只是个儿极小,只有拇指一般大。成熟了的地石榴,表皮呈鲜红色,从藤条上摘来,抹去附着在表皮上的泥土就可以吃了。既酸且甜,味道鲜美。
和爷爷守地期间所发生的一件事,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一天夜里,我被几声清脆响亮的公鸡的打鸣声所惊醒。第二天早上,我将昨夜听到鸡叫的事告诉了爷爷,他虽不曾听见鸡鸣,但也颇觉奇怪。因为小龙凹地处荒野之中,是不可能有鸡的。不过,在那晚之前的头一个月里,远处村子里的一个放牛娃在小龙凹附近的山坡上放牛时遭雷击后丧了命。一辈子呆在农村而未上过学的爷爷的脑子里是装了些封建迷信的意识的。他说:“也许那公鸡就是那娃的阴魂变的吧!”不说则已,听爷爷这么一说害得我连续几个晚上都不敢安稳地睡觉了。后来,爷爷跟姑父借来了一柄长约一米的长刀,置于枕头底下所垫的稻草里。说来也挺有趣的,枕着长刀睡觉,我倒睡得踏实了。
九八年对于咱们国家来说是不幸的一年,因那年长江中下游地区闹了洪灾。而九八年对于我的家庭来说也是不幸的一年,因那年我亲爱的爷爷罹患眼疾之后失明了。那年,他才五十出头。爷爷失明后,我家在小龙凹的那片地就没人去照管了。那年,我上六年级,弟弟上五年级。在我和弟弟放暑假回家以前,老爸约了村里的几个叔伯去给窝棚和牛棚作了些修缮:重新垒砌了坍塌的石墙,更换了被大风刮破的油毛毡,给牛棚顶部增铺了几层当年刚从山上割下来的茅草。
放了暑假,父亲让我和弟弟去接替爷爷在小龙凹的驻守工作。于是,我和弟弟便背上米、油、盐、衣物和书包,牵着牛,来到了小龙凹。
清晨,哥两起床洗漱完毕就背着竹篮到地埂上去割草。高高的青草几乎能没过我和弟弟的头顶,镰刀贴着土皮刚一扫,青草“哗啦”一声便倒伏了一大片,我们心里尽是难于言表的喜悦。差不多到上午九点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满载而归了。在牛栏下堆好了草,弟弟就用绳索牵了牛到泉眼处让牛饮水。我则蹦跳着到辣椒地里去扯几把通红的辣椒,或钻进玉米林深处摘几串饱满的豆荚,或跑到烟草地里去抱回一个墨绿色的南瓜。时常是弟弟负责做饭,我负责找菜和洗碗。两口破烂的锣锅,其中的一口用来煮饭,另一口用来做菜,巧手的老弟每天都能做出喷香、爽口的饭菜来。
中午饭吃过后,就该上山放牛了。哥两找一块长得丰茂的草坪,将老牛往草坪中的树根上一拴,就迫不及待地跑水沟里捉蛤蟆去了。蛤蟆就藏身于水沟两边的石洞里。四只胖嘟嘟的小手臂用力往石洞里伸进去后,上下左右地掏一掏,就能掏出蛤蟆或螃蟹来。一旦捉到了东西,我们就会欢呼雀跃,激动不已。若是稍不留神让已捉到手的蛤蟆在溪流里溜走了,我们就会懊恼着指责对方的“过失”。捉了蛤蟆和螃蟹回窝棚里用油炸了吃,这可是我和弟弟那时候的日常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美味。等牛吃饱了,我们就用一根绳子绑了两捆柴,挂于牛背上,赶着牛回家。绳子在牛背上前后滑动,两捆柴在牛肚两侧毫无规则的晃动着,老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前挪着步子,我和弟弟用草穿了捉来的蛤蟆或螃蟹提在手里,紧跟于牛后。对于我和弟弟来说,劳动和玩乐两不误的守地生活是快活的。
我和弟弟那时是很有创造性的。我们曾亲手建盖了一间厕所。在距离窝棚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庞大的石头。我和弟弟先是用锄头在平地上挖了一个四方形的坑,在坑的外围用四根稍粗的李子树作柱子,每根柱子的顶部都有一个天然生成的树杈,在树杈上纵横着搭了许多根芦苇杆,最后用蕨叶和杂草围成“墙”并覆盖于顶部。就这样,一个纯生态的厕所就建成了。我和弟弟忙活得满头大汗,但“杰作”完成时,我们的心里却有着莫大的成就感。
因为没有电,所以我和弟弟在夜里偶尔会点油灯或是蜡烛看看教科书。但是,通常情况下,我们习惯了早睡。哥弟两挤在窄小的床上聊天,明亮的月光可以透过门框和石墙的缝隙直射进来,皎洁的月光银霜似的洒在被子上、地上。蛐蛐在窝棚外的草丛中鸣叫,仿佛在给我和弟弟唱催眠曲。我们的邻居是两棵树。它们分别长在窝棚的东西两侧,两棵树距窝棚都仅有几步之遥而已。这两棵树,一棵是椿树,它的树冠高出窝棚约四五米,比家里用的汤碗粗一点。另一棵是桃树,紧贴着牛棚的北墙向外斜长出来。夜风习习,我和弟弟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树枝晃动或是叶与叶相互摩擦而发出的“??”声。
暑假期间,正值雨季。有一晚,下了很大的暴雨。我和弟弟被暴风雨惊醒了。瓢泼而下的雨点很密集,阵阵山风呼啸而来,河流咆哮着,雨水漫进了窝棚。浑浊的泥水淹没了火塘和我们的锅碗瓢盆,地面上灌满了水,四双鞋子像八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不好,山洪肯定漫过水沟,冲到地里来了,我们得赶紧去将洪水堵住。”弟弟边说边一把掀开被子,我和弟弟迅速的披上雨布、戴上竹叶帽、扛上锄头、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地向水沟冲去。果然不出弟弟所料,山洪已漫过水沟,全都跑到了地里,地埂已经坍塌了好几处,好大一片的烟草已被山洪卷走。耀眼的闪电刚过,又是“轰隆隆”的声声雷鸣。我和弟弟沿着水沟旁的小径飞跑向有水沟岔口的地方,费力地挖开了水沟的岔口,将水引到了山洼中间的河里。总算阻止了山洪继续冲往地里。当我和弟弟踩着泥泞的山路回到窝棚时,全身早已湿透了,汗水和着雨水从头顶刷刷地从头顶流至脚跟。经历了一场奋战的哥弟两第二天早上都患了严重的感冒。
假期结束了,我和弟弟只好背上行李,掩上柴门,恋恋不舍的离开小龙凹,回到了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家,然后再背起书包回了学校。有几年的暑假,弟弟在家里帮助父母干活,表弟陪我一起去守地,弟弟和表弟也去小龙凹守过地的。
这段守地的岁月,断断续续地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长达八、九年。长大后,在学校里接触到了陶潜的诗,对其在《桃花源记》一诗中所描写的意境很是欣赏,也喜欢其归隐生活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趣。因小龙凹地处偏僻之境,山川秀美,山泉清冽,少人烟,且有几亩山地,恰似一个归隐的好去处。生逢盛世的我或许是因了上苍的眷顾,偏偏就让我过上了一段为古人所津津乐道的“归隐”生活。而在和我一样出生在八十年代的朋友看来,我早年以前就已切身体验了的颇有“归隐”之趣的守地生活,该是一个童话吧?而对于九十年代后出生的朋友来说,我的“归隐”生活之乐,该算是传说了吧?在别人看来,无论它是童话也好,传说也罢,于我而言——它却是一段恬静的岁月,一种真实的生活,一份甜美的记忆。
人在多数时候是无法选择和预见自己的命运的。现实的生活,有喜悦,有悲伤,也有无奈。我曾经“归隐”过,所以我是敢自封为“隐者”的。青春之我,性格里有沉静、坚韧的部分。我从不为得到什么而狂喜,也不会因失去什么而深感痛惜。就算我的未来云遮雾缭,更兼凄风和苦雨,我也会从容地去面对。静静想来,这是童年、少年时期那段“归隐”时光的馈赠。
我是隐者。我将继续我人生的苦旅,我将继续在喧嚣的尘世间归隐。
2012.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