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等待幸福

认识修鞋匠大约有二十年了，至今我还不知道他姓氏名谁。我也从来没有刻意的去打听他的名字以及生活。我生活在油田的小区内，居住着楼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丰衣足食。而他生活在油田的街道旁，以一辆破三轮车和一些修鞋的工具聊以谋生。我和油田的大多数人，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无视他的存在，或者说他存不存在对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或者影响。只是当鞋子坏了的时候，才想起有这样一个修鞋的人。长年累月的呆在公路的边上，甚至自从我们这个采油厂一诞生起，他就在公路旁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个修鞋匠自小患小儿麻痹症。幸运的是他患的不是最严重的一种。他有两条腿，但是等于他拥有一条腿，他的右腿肌肉萎缩，不能支撑脚平稳着地，他的右脚和左脚长的也不一样，他的右脚小而且消瘦，在夏天他穿着凉鞋时，我发现他的右脚很像一个刚刮过毛的猪蹄子，白白的，软软的。我甚至想如果我用手去掐一下，会不会掐出一包的脓水。冬天我去修鞋的时候发现修鞋匠两只脚穿不一样的鞋子。左脚穿着一只黑色的皮鞋，右脚穿着一只布鞋。也就是说他这一生，两只脚穿一样鞋子的时候很少。由于他右腿的软弱无力，他只能靠左腿来行走，也就是说他是瘸腿的，他的身子是倾斜的。他从来也没有挺直过身子，走一段路。从他走过的路上，还会留下一行行被他的右腿拖拉的很乱的印迹。也就是说他是横着走路的。

但是瘸腿的修鞋匠有自己的位置。由于他身体的不平衡，他怕自己就是坐下了也会被一阵大风刮倒，就是坐下来，坐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倒下去。因此他找了一根电线杆作为依靠。他和太阳一起来到油区的公路旁，他把修鞋机，锤子，钉子，胶皮，胶水，刀子等工具扔下三轮车，让他的三轮车靠着电线杆的南边给他挡风，他自己拿出板凳坐在电线杆的北边，面向公路或者说面向来修鞋的顾客。

这样，他这一天就稳稳当当的，不会被风刮倒了，他自己也不会倒下去。因为电线杆是一种莫大的支撑，一种坚硬的支撑。直到今天我去修鞋，我才忽然意识到他在这里坐了二十年了！夏天把他晒的像一块铜，冬天把他煅打的像一根干裂的树枝。我和油田很多的人修鞋的时候，故意去找他修。其实，我想他也许根本不需要我们泛滥的爱心。他不懂诗歌和哲学，但是他懂得孝道和亲情。他风雨无阻的摆着他的修鞋摊，养活自己和自己的老母亲。我想即使他两脚不能同时着地，即使他拖拉着腿走路，他也会把生病的母亲送往医院。也会让自己的母亲和九泉之下的父亲团聚。

今天，我又特意去了他的修鞋摊。他问我昨晚有没有看到月全食？有没有看到红色的月亮，他说看到红色的月亮是幸福的，他说他吃完饭，独自一人去他们村子的田野，去看了红月亮，他说也是替他娘去看的红月亮。

望着他平静的脸。我展开了无边的想象：一个患小儿麻痹的矮个子男人，一个托着一条病腿的男人，一个穿着很单薄的男人，一个手上还滴着血的男人，一个嘴上还起着泡的男人……。他一路歪斜的摸出村子，他横着身子撞进黑夜，朝他们村子空旷的田野撞去，他觉得隐隐约约看不见他们的村子了，他觉得离村子三里地的田野够空旷了，他觉得他可以看见红月亮了，他就停了下来。他身子的后面被右腿拖拉的小沟还明显的存在着，那些被他划拉起的尘土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他摸摸自己，他自己也全湿了，比他七月的时候遭遇的一场大雨还湿一倍。

田野凄冷空旷，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天上一枚月亮，正在上演十年不遇的景象。地上一枚残月，正在等待它红光的照耀和修补。平时他来油区摆摊的时候，都是靠着那根大电线杆的。靠着那根大电线杆修了十年的鞋子。不知道田野里有没有电线杆，空旷的地方或许连大树也没有。有树的地方，树枝会阻挡视线。遮挡他看不到红月亮。不能站立的他，身子倾斜的他。难道是趴在大地上看红月亮？他在田野呆了三个小时，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他回到了婴儿的状态，把头高高的扬起，心里的期盼压倒了一切的寒冷，压倒了一切的困苦。

八点多，他看到天际高悬的圆月，开始被一小块黑侵占，接着慢慢出现了月牙的形状，出现钩子的形状。十年不遇，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月亮的悄悄变化。等到九点多，那枚月亮开始生光了，那是一种红色的光晕，柔软和美丽，他下意识的欢呼了一下。整个田野只有他一人在低处欢呼。他牢牢的记住这个生光的时刻。他得复述给他瘫在床上的老娘听，让他的老娘也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笑，兴奋兴奋，幸福幸福。那红光越来越多，他心里的高兴和幸福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整个月亮都是红色的啦。那是他期盼的红色，日子的红色，幸运的红色，命运的红色。那红色持续红着，像梦一般的游弋着，连爬在地上，瘸腿的修鞋匠都是红色的，他的全身也泛着幸福的红光。他听人家说看到十年不遇的红月亮就会有好运气，就会幸福的，现在的他就是幸福的。那一刻也许他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他对着红月亮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那一刻，他自己就是一枚发光的月亮了。整个黑夜，整个田野。他内心有红色的火焰燃烧了起来。这种火焰把他毁灭然后涅?。

天空的红光消失了。他内心的红光一直在闪耀，他得保持住这枚红色的圆月，这美丽的景象，不变样，也不失色，他不但要呈现给他的老娘，他也呈献给自己以后的修鞋生涯。我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到了红色的光晕。

他跌跌撞撞、一路歪斜的回到村子，但是那枚月亮始终在他心里是圆的、正的、红色的、大大的、美丽的！

12月11日和一位瘸腿的修鞋匠交谈而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