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想我吗

还记得去年的清明，是给外公立碑的日子。我们早早地来到外公的坟前，几天前刚下过雨，田埂间的小路一片泥泞，脚底沾满了湿湿的厚重的泥土，每走一段路程，就得把鞋子往路边的杂草丛中磨蹭两下，清理掉多余的重物后再出发。

不久我就看到了外公的坟墓，矮矮的，上面还堆砌着一个木架的纸糊的灯笼，那是年前表哥们制作的，他们在夜间亲自送到外公的坟头，为的是让他在阴间看得清方向，更好地上路。几个月过去，灯笼纸已残破不堪，颜色经过雨洗日晒后也变得模糊不清，几根竹篾也慢慢地被腐蚀了，剩下的仅是一副空壳。坟头四周还能看得见鞭炮炸过的痕迹，留下零星的浅红的碎纸屑，而更多鞭炮的碎屑则深深地陷进泥土里，或许是化为了养料，亦或许是变成了烂泥，只是永远沉睡在地底，不会有见到阳光的那一日。就像长眠的外公一样。

我们先在坟前用铁锹挖好一个半米长两尺多宽的坑，接着垫了些松软的泥土在里面。伯伯们借助几根木棒，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碑搬到坟前放好，不巧的是碑从底部断裂了，还好断的地方没有镌刻字，伯伯们并没有相互责怪，也没有埋怨兆头不好，他们只说可能是他老人家又发脾气了，要知道，外公生前脾气大得很呢。最后碑还是立好了，方方正正的，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瑕疵。我们烧完纸钱，挂好吊子，插上了几朵塑胶花，看着鞭炮噼里啪啦地腾空飞起，四处迸溅，仿佛炸裂开来的心，透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然后我们转身离去，在心里默默告诉坟墓中的外公，我们会很好地活着的。

我想，要是外公还活着，他会不会记得我这个外孙？虽然他的确是渐渐糊涂起来：他牵着的一头牛不见了，却把绳子带了回来；他会不记得回家的路；甚至哪一天他认不清他的孩子和儿孙。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外公，你看看我，认识我吗？”外公只是沉默，眼神呆滞而迷茫，他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那抹残阳，一动不动。“是我啊，外公，你不记得我啦？”他有了反应，支吾了一声：“呃……这孩子头发真好。”他抬起瘦弱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傻笑着，一脸安心的平静，像是找到了归宿的孤儿。

我分明记得，原来的外公不是这样的啊。就在那个小小的堂屋里，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射进来，金光洒满了外公外婆银白色的头发，也洒满了那张小小的方桌。“该你起牌啊，外公。”我有点等不及了，他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的样子，慌忙起了牌，之后又琢磨起来，犹豫着该出哪一个，很认真的样子。他把那颗麻将子调来调去，不知怎么办才好。“咦？和了！”他顿时发现没牌打了，原来是自摸了。他惊喜地摊开手中的牌给我和外婆看，笑得像孩子一样灿烂。

可外公终究与以往不一样了，他除了吃和睡之外，拉撒之类的事也要外婆操心了。他会经常把大小便弄在裤子里，像一个无知的婴儿。到了寒冬，外婆依旧会不厌其烦地帮他洗衣物。外婆的手在河水中浸得发抖，手指像一根根燃烧得正红的细细的柴火。外公走后，我想外婆会有一种卸下负担的轻快吧。但我发现我错了。那天外婆傻傻地望着小屋的厨房，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掠过几丝苍凉。“当时我就在厨房做饭，你外公就坐在我这儿痴痴地望着我。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要看到他望我的样子，我就很高兴了，就觉得所有的的苦我都可以承受。”外婆像是为我讲述着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她的脸如澄澈的水一般，看上去让人心安。

而今，小屋的墙壁暗淡了好多，石灰也开始松动，逐渐地脱落下来，墙体因为年久出现了好几道裂缝，如老人的皱纹，又像无法修复的心中的伤痕。只在房屋正中间的墙上多了一张外公的冥像，朴素庄重。相框中的外公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面庞慈祥，不苟言笑，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高兴时原来也可以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又去给外公烧过冥币，上过香。其实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而已，真的不忍心用“去年”这个词，好像恍若隔世。但事实就是这样，你不能逃避。就好像是外公走了就是走了，永远地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是带着无知离开这个世界的，他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还会想起所有的事吗？他会想起回家的路吗？他会记得他是怎样给我讲十大元帅的故事的吗？他会记得我们曾一起玩过的麻将，会记得我这个可爱的小外孙吗？

这个清明，我不回家。好遗憾不能亲自去给外公上香烧纸钱了，不知道我上次过年时插在坟上的那一束塑料花怎样了，一定褪去了颜色吧。这个时节，外公坟前的那块小麦地也长得绿油油了吧，空气中会有青草的香气吧，坟头上方的天空该透出那种水洗过的清淡的蓝色，会有春风吹过，偶尔几声鸟叫，只是这样想象着就很美了。

这个清明，我不回家了，外公，你会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