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一群羊
娄黑森半躺在山坡上,头上覆盖了草帽,在这寿鹿山旁的黄土塬上,例行公事的午休呢。
天上呢,太阳从南边缓缓的向西面走,边走呢,边把山坡上的野草,暖暖的呼唤,这些在寒冬里蛰伏了的野草,就在阳光轻轻的抚摸里,缓缓的舒展,款款的嫩绿。整个冬日里都啃食杂料和玉米的羊群,就在春风的吹拂中,迫不及待、贪婪的啃食嫩绿的初芽。寒风凛冽时分,被四堵墙圈禁在小小的羊圈里,几十头挤在一起,转身都难的,那能够今日这般肆无忌惮、漫山遍野的啃食、撒欢?那两头公羊,体内的羊刚,就在这暖暖阳光笼住的春风里,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沟坡上,一点点地被唤醒,体内炙热,春思弥漫,就看着另外一个,格外扎眼,就欲除之而后快,就想着唯我独尊,独享春风和颜色。两个就相约了,在山坡上比试,先各自后退了,紧跑几步,后腿用力一蹬,两个的角就重重的撞在一起,还未见输赢,就再后退去,蓄力、奔跑、相撞,赢了的,暂时可以尽情的享受这满坡的春色,输了的,就寞寞的退到边上去,啃食上天恩赐的美味,暗暗的积蓄气力,期待着来日再战。
午睡初醒的娄黑森,看着满坡的羊群,心里呢,就默默的算计。羊羔一只呢,五六百块,大羊呢,一只七八百,这一群羊,一百只出头,全部出手呢,总可收入六、七万的,不能全卖的,现在又不着急着等钱用,房子又不想翻修,一年中花钱的地方,就是儿子的学费了,去年一年,一万五千块,不就二十只羊嘛。
儿子前年考上大学了,呵呵,想起儿子,娄黑森就忍不住独自嘿笑。两口子先有了两个女儿,总有些不甘心,农村嘛,没有男孩子出力,日子难哪,更何况,人没有喜愁的时候,总得有人顶燃纸的瓦盆,跨过火堆时候,还是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啊,就偷偷超生了,罚款倒爽爽的交了。谁料想得到,这最后的瓜,倒是个好瓜,一般的上学,前面两个女孩子就没小子用功,这下好,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三代人的心意,总算有个了解了。
娄黑森年轻时候学习也不错的,只是那时升学靠推荐,就学率也没现在这般高,阴差阳错的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四十年前接过了祖辈的铁锨,现在呢,又要供养儿子上学,又拾起羊鞭,整天呢,就在这寿鹿山里转,陪伴着,满坡的羊群,还有这,绵延不断的土山。要是不供儿子上学,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黄河边上的龙湾景区做“筏子客”?
黄河九曲弯,龙湾最娇艳。黄河,这条全长五千多公里的大河,从青海清清的流出,在四川蜿蜒后,到了甘肃,终耐不得长途寂寞,就顾不得清名了,顺带着卷了泥沙陪伴,又不忍白白带走了沿途的沙土,就一路将两岸滋润,到了景泰这地方呢,沙漠、戈壁间,造就了龙湾这一片绿洲。勤快的当地人,就在黄河的庇护下,得了一片乐土,辛勤的在黄土里刨食,维持老少的生计。那肆虐的狂风、无情的暴雨,却嫉妒黄河的仁慈,艳羡农人的富足,一个呢,寒冬里狂暴的吹拂,另一个呢,盛夏时就倾盆而下,千万年间的侵蚀,山上的砂砾岩呢,就形态各异、千奇百怪。这大西北深处的石林,就与桂林的迥然不同,那一个呢,文静、柔和、碧玉含羞,这一个呢,却粗犷、狂野、无拘无束。
盛夏里,砂砾岩形成的石柱、石笋、石林,寸草不生,那对面的龙湾呢,却葱郁、碧绿、生意盎然。戈壁呢,延展到这里,终被黄河阻隔了。狂风卷带了沙石,长途跋涉,终累了,“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带到龙湾的,仅仅剩了细细的棉沙,暴烈的狂风,却成就了龙湾,这软软的沙子,比那海边的更加的细腻,这天然的沙滩,踩上去就更加的柔软。黄河从中流淌,也厌烦了狂风和暴雨对农人的肆虐,就静静的走过,不忍再给龙湾附加一丝怒波。当地人就用羊皮做了筏子,上面放了货物,顺水逐流,省却陆运的苦辛。
那羊皮筏子,体积小,也轻巧,吃水浅,十分适宜在黄河航行,又可大可小,到了下流呢,卸了货,还能拆卸了打捆带走,非常的实用。做筏子的羊皮,须手艺高超的羊皮客方能制作的。熟练的羊皮客,从羊颈部开口,谨慎地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不会划破一点毛皮。羊皮脱毛后,吹气使皮胎膨胀,又灌了清油、水、盐巴,头尾和四肢稳稳妥妥地扎紧了,拿到太阳下去暴晒,晾晒透的皮胎,黄黄褐褐,朦胧透明。麻绳将坚硬的水曲柳木条捆成方形的木框,横向又扎了几根木条,一只只皮胎依次绑于木条下面,皮筏子就可载人运货了。
娄黑森当年就是筏子客。只是现在交通便利了,羊皮筏子,不大用来运货,可有那好奇的外地游客,就想体验乘坐远古时分异地风情的别样渡船滋味。筏子客就招呼游客上了羊皮船,顺着黄河漂流,远观这险、古、野、幽、奇、雄的龙湾石林,缓缓道来当年兵荒马乱时龙湾怎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游客呢,惊叹大自然的造化,这戈壁、沙滩、石林、绿洲、黄河、农庄,怎就会,悠然一体呢?
筏子客,整日在黄河漂流,接触的人呢,有高谈阔论的学者,有随从众多的官员,有西装革履的商人,有返回家乡投资的华侨,有装扮入时的时髦女人,还有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戈壁、绿洲相间的天堂的当地人。娄黑森就羡慕学者的渊博、官员的气派、商人的富绰,惊诧公务员的自由自在,也眼热龙湾当地人的富足、安详,就想让儿子走出这戈壁滩,将来娶一个会谈吐、知礼仪、有工作的时髦媳妇,,去那北上广生活,再不用在老家的戈壁滩上讨生活,一天天接触,这些骚气十足、四个蹄子的家伙。嘿嘿,要是儿媳也孝顺,说不定呢,也能接了他们老两口,去城里生活。城里呢,万般都便利,水,打开龙头,就会哗哗地流出来,就能每天洗澡,冲去一天的污浊,哪像现在,吃的水,还要肩挑手提,金子般的贵重。
儿子初中毕业后,在龙湾见识了游客的富足与气派,娄黑森暗暗地就下了决心,既然儿子那么喜欢读书,做父亲的就应尽自己的责任,尽可能的把他送到一个学习风气浓厚的学校,在那适宜读书的地方,一心一意的去走正途。就如这羊群,在比拼中,体格无形中就强壮的。选来比去的,找了亲戚帮忙,终把儿子转到同属白银地区的会宁县上高中去了。
会宁苦,甲天下。这个小县,本在甘肃的中部,十年九旱,严重缺水,少水之处,灵秀必减,本不是出才子的地方,可是,事实上呢,这个地方却是全国有名的高考“状元县”,与地处江南水乡的湖北红安县,一般的人气两旺。这个偏僻的西北小县,耕读传家的观念,入到每个家长和学生的灵魂里。学生呢,苦读;家长呢,苦供;亲朋呢,苦帮;教师呢,苦教;那为了年终报告有血有肉、追求政绩的政府官员呢,也就苦抓。
苦,怎能不吃?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中甜。这些苦读、苦做的会宁人,脑里有了存货,肚里装了墨水,就一般的西装革履,北上广去闯荡,牛气的会宁人,一般的给国家总理当秘书。在外闯荡的会宁人,挣了钱,又邮寄回家,支持亲朋好友的子弟,一般的辛苦读书,毕了业,也在外闯荡,同样寄钱回家,去尽自己一个会宁人的责任。
娄黑森嘿嘿自笑,把孩子送到会宁读书,还是真下了步好棋。那时节,苦啊,在县城里租了房子,老婆呢,专职陪伴儿子读书,家里的庄稼、牛羊,少不得要人照顾,就舍弃了“筏子客”的悠闲,回到家里,去履行家长的职责,赚钱养家。天无绝人之路,这两年,寿鹿山的雨水明显多起来,初春过后,漫山遍野的绿,特合羊、驴放养,五年前七、八只羊起家,现在呢,不也一般的可以供孩子上大学?比那些苦水里挣扎着供子女读书的会宁人,日子呢,怕是要滋润的多。去年寒假儿子回家过年,直就宰杀了两只羊,一家人,过了平生最和和美美的一个春节。儿子的学费,愁什么?不就几只羊嘛。
心里舒坦的娄黑森,起身伸了懒腰,抓起随身带的打狗棍,有板有眼的挥舞,大山里嘛,谁会注意一个老头老来聊发少年狂呢?这些年啊,山不断的绿,野兔、狐狸的渐渐多起来,那逐食吃物的野狼,偶尔呢,也能碰到的。手里有根棍子,性命攸关时刻,总比赤手空拳强啊。棍子呢,是槐木做就,狼头硬,槐木也不软,敢来偷羊,就要让它尝尝这棍棒的厉害。该养条牧羊犬了,羊群,还要再扩大呢。现在这百十只,交了儿子的学费,家里吃喝拉撒的,手里虽不局促,也还不够阔绰的。何况呢,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没多少的,要在大城市生活,自给自足,怕是都有些难的。找对象、结婚,还要,买房。
买房?当然要买房,不买房,那人家一般的把屎把尿、含辛茹苦的从一尺长的女婴养到如花的姑娘,就这般白白的,送出去了么?就像在村里,家里有平房,经济阔绰的,给儿子说媳妇,就容易的。想起房子的事,娄黑森却犯愁了。
做父亲的娄黑森,比他老婆要看得远的。在外面也闯荡过,游客里,什么层面的人都有的,什么事情没有听说过?放羊时候,身边也带了音匣子,最关心的,除了大学生的就业,就是这城市里的房子了。
现在比不得从前。那时候,国家给大学生分配工作,单位里呢,又排队分房,做家长的,心里的压力,就没现在大的。大学生毕业了,家里还等着参加了工作的子女的孝顺呢。现在?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工资么,开始几年能养活了自己,就要烧高香的。哪有钱买房?
唉!不想了,娄黑森有些头疼,顺手拿起鞭子,狠狠的抽了那上蹿下跳的公羊一皮鞭。那挨了抽的公羊,不明白家主今天怎突然变了脸色,气不过,又是这春天的大好日子,众羊睽睽之下,觉得失了羊面,就后退几步,暗蓄气力,后腿用力,把那憋在心里的怒气,也要向那拿鞭子的人撒一撒,也让家主见识一下公羊的羊刚,却见那家主,又是一鞭子,嘴里还喊着:“反了你了”,公羊又着一鞭,翻身快跑,远远的躲开发了疯的家主。
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就像现在这群羊,五年前哪有这般富足啊?起家,不就七八只么?一年一年的,一只一只的慢慢壮大的。娄黑森突然开窍了,对啊,房子,和这羊群又有什么区别?可以慢慢来嘛,房子,先交点钱,再慢慢还嘛。有这个规定的,娄黑森知道,那叫什么?分期付款。对啊,可以分期付款啊。楼黑森想到这儿,心情又好了,今年雨水好的话,羊群就翻番,再弄条狗来帮着看护,儿子毕业了,先弄个首付,后面的月供,不就一月一只羊嘛。
娄黑森心里筹划稳妥了,腰杆就又挺直了,鞭子在空中一抖,一声清脆的鞭响就在山谷中回荡,他在前边走着,饱了肚的羊呢,温顺地结了群,跟在他身后默默的向家里走。
养儿防老?哎呀呀,还不如养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