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鹿承载的岁月
我家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的那年冬天,我八岁,穿着古铜色棉裤棉袄,笨得像个小狗熊,鼻涕总也流不完,有时干脆就在嘴唇上结冰了;手冻的像刚刨回的萝卜。冬天的大风不知从哪来那么大脾气,像一个撒泼的悍妇,我无法拥有一双手套,把它挡在皮肤外,只能任由它咬着露在外边的皮肉,它把我全身露在外边的地方都咬得发青发紫,甚至流脓流水。但是八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忧愁和憎恨;一阵暖暖的太阳,一只花尾巴小狗,就能满足,就能放出心中咯咯的笑声。
爹骑着一辆大金鹿驶进我家院子时。太阳挂在西天,一只喜鹊站在栅栏上,对着我家六间破屋一个劲的叫,天空有几片稀落落的白云飞过。这些场景很奇特,适合一辆大金鹿载着我爹突然在门口出现。我爹和大金鹿像风一样刮到院子中央,我爹像一个骑士从他的高头大马上一扬腿就跳了下来,用脚对着大金鹿的右下角一蹬,大金鹿就稳稳的立在院子中央,我家的院子立即显得一片光明。我爹不停的招呼着我们,还不停的拨响车把上的铃铛。
我们都被大金鹿震住了。它两个圆圆的轱轳,绝对是涂了银粉,不然咋那么明亮?它的辐条也锃亮的耀眼,一根一根条理分明的镶嵌在轮子的中央,两头略略发粗,几根辐条还扭成了花。车后座是长方的,足够能托起一个人,足够托起一袋子粮食,其实也足能托起一个家庭的日子吧。车座子是比着人屁股的模样做的,上面貌似黑色的皮子。摸上去像娘做的棉被一样软和,屁股坐上一定磨不起血泡。大梁上涂着红紫的油漆,闪着别样的光晕。车把上也一定涂了银色,它反射出的光也是半圆形的。
我爹摇动大金鹿的蹬脚,那些辐条就刷刷的旋转起来,像带动了一片哗哗的水声,带动了一阵呜呜的风声,把太阳的光都转成了细细的光线。即使爹放开了蹬脚,轮子还独自转悠好久,转的玄幻无比,分外悠长。我们都被这辆来自远方的大金鹿彻底迷倒了。比嗅到一块年糕的芳香还迷醉,比吃到一块白面馒头还贪婪。我爹的叔伯大哥来到我家院子说,老二,你用你家的大槐树换了一辆大金鹿啊,他拍拍车座子,又摇摇轮子,扭动几下铃铛,说这车子真好,等着我也拿我家的大杨树去换一辆大金鹿。有了大金鹿,意味着漫长的道路不用双脚去丈量了,意味着很远的路途很快就到达了。
大金鹿进入我家就开始了它自己漫长的服役。冬天,生产队的粮食颗粒归仓,华北平原等着过冬的麻雀饿的像疯了一样,天天在拼命地啄村里的粮囤,或者在空旷干硬的大地上捡拾草籽充饥。村子的劳力除了挖沟渠基本没有什么大事,但是壮劳力得保证村子的大钟一响,就立即在歪脖子树下集合,迟到的会扣除工分。这也就意味着一个壮劳力是不能一天不在家的。但是每一个夜晚是属于自己的,夜晚可以拉拉家常也可以放声痛哭。
但是我爹不去别人家串门拉家常,他也不放声痛苦。我爹要和他的大金鹿去无棣贩卖韭菜。我爹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把大金鹿推到屋子中央,给链条上油,把各个地方的螺丝重新检查一遍,再把铃铛摇出清脆的声响。我坚信那铃声一定是穿越了冬天的黑夜和冰层,把我们的心摇动的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天擦黑,我爹就把车子小心地推出院子,像骑士一样跨上他的大金鹿驶向堤坝。其实我爹在跨上大金鹿的时候真的没有骑士潇洒,因为他穿了很厚的棉裤棉鞋,甚至在他跨上大金鹿的时候还一路歪斜,像要和大金鹿一起一下子摔进黑夜。
冬天的夜晚黑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风冷的用手是不敢抓的。二百多里路,如果我爹和大金鹿遇上顺风,那真是他们的福气,我爹不用使劲蹬,只有稍微用力他们就哗哗的响在黑夜的道路上,用小半个夜晚就能抵达无棣。可是冬天老是刮北风啊,我爹就得使劲蹬大金鹿的车镫子,身子前倾,几乎趴到车把上,夜晚很冷,他使劲蹬着车子,汗流浃背,把他的棉裤棉袄都湿透,他头发一绺一绺的全是冰水,嘴里哈出的热气,是夜晚唯一一缕闪烁的白光。我爹和大金鹿走多远,这白光就一直在闪亮。我爹到达无棣,连夜批发两袋子韭菜,拴在大金鹿车座的两侧,又驶进黑夜,朝家奔去。骑着空的大金鹿我爹都汗流浃背,再带上二百斤韭菜,我爹简直就像是雨洗过的人一样了;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村里,他不能让队长扣除工分。等我在黎明模模糊糊的光线中睁开眼睛,已经看见了我爹在屋子里活动的僵直的身影。
整个夜晚,我爹是在大金鹿上度过的,他是睁着眼睛度过的。他一定看见了沿途家家户户温暖的灯火。他也一定看见了夜晚最真实的面孔,但在他眼里最多的还应该是像燕子嗷嗷待哺的我们。
大金鹿对我家是有恩的。十二岁那年,我的右腿忽然不敢着地了,膝盖疼痛难忍,学也上不成了。村里的人问我是不是,在夜晚房台边上看见白色的兔子了?他们说这白色的兔子不是真的兔子,是兔子精,是鬼,是专门来村子找少女做伴的!我腿疼不敢着地可能是鬼附身了。我娘听罢就在房台边上烧纸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不停求告:请鬼神高抬贵手,放过我家闺女,每逢过年过节,我都会给你们奉送纸钱……。
但是我爹不信这套,我爹带着我去城市看腿。我坐在大金鹿后座,我爹上不去大金鹿。他穿着厚棉裤,大金鹿的大梁又高,我爹就推着大金鹿,推到村子看不见的地方。先抱我上去,让我弯下腰,他再瞒着我的头从后面骑上大金鹿。
看完腿回来,到了黄河大桥上。其实大桥上是不让自行车带人的,但是大桥又那么长,我不可能跟在大金鹿的后面跑啊,我爹就嘱咐我坐在后座上不要吭声也不要下来,我爹瞒着我的头刚骑上大金鹿走了不到半里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大老远就冲着我爹喊开来。意思说大桥上不让带人你不知道吗?你就等着罚款吧!我感到我爹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支吾着,我想我爹是来不及瞒着我的头跳下大金鹿的。如果被警察看到这一幕。他会被训斥的更加狠。我一下子从后座子上跳到了桥上,祈求的看着警察。我爹也忙说是从农村来的不懂规矩,是到城里给孩子看腿了,也没有钱就别罚款了。警察看了看扶着大金鹿的我,给我爹说以后记住了。
我,我爹,大金鹿,五里路的黄河大桥。我们一路走着。黄河的浪头一个跟着一个的从桥下跳过去。说也奇怪,我的腿竟然不疼了!竟然能着地走路了!我爹看着我能走路了,他伏在大金鹿上哭起来。我们只感到汽车尖叫着擦着我们呼啸而过,只觉得家离着我们很近了。走过了黄河大桥,我爹还是先把我抱上大金鹿的后座,再瞒着我的头骑上了大金鹿。我记得那天的堤坝上非常平坦,来的时候那些坑坑洼洼,那些疙里疙瘩的地方全都消失了。那天真的很暖和。
回到家,我娘一听这个情景,她不去给白兔子烧纸了,她改去给黄河烧纸,她爬上堤坝,冲着黄河大桥的方向,摆上了桌子、蜡烛、水饺,烧了很多黄纸。她嘴里一定是说着感谢黄河,以后过年过节不忘给黄河奉送纸钱的话,她还一连气地磕着响头。
我姐姐骑着大金鹿去利津拍了婚纱照。我弟弟也骑着大金鹿去城市检查身体,却查出了白血病;这大金鹿啊,把弟弟托走了再也没有送还回来。
离开故乡十年之后,我回家,看到大金鹿已经彻底退役了:它身上的铁已经生满了锈泽,铃铛也哑了,车座上的海绵暴露着黢黑着,两个车圈的铁皮也不知去向,原先光亮无比的辐条也已扭曲变形,像我爹和村里的老人们一样老去了?它承载过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也承载过我心中的岁月和风雨,大金鹿——它今天力不从心了!
我抚摸着它惨败的身体,似乎还能看到我爹赶夜路时那些滑落的星辰,仿佛也能看到弟弟从大地上起身向着家园走去的身影,也仿佛看到黄河大桥下那奔腾呼啸一去不回头的涛声……!
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