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的花蛇
只要听见燕子的呢喃响在村庄的大街小巷,听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传出嗷嗷待哺的的声音,鲁北平原的春天就真的是来了。
堤坝上的柳树最早扭着温柔的细腰,并放出嫩芽的绿箭。苦菜子、车前子、蒲公英、荠菜墨粉登场。它们霎时就绿成了一汪,在田埂、沟渠、麦子地里绿盈盈的撑起最初的春天。麦子喝饱了黄河的水,准备灌浆准备扬花了。
此时花蛇该出洞了。
花蛇居住的地方,村子里的老人们都心知肚明。花蛇冬眠的时候居住在坟墓里。但大都蜷缩一团不吃不喝,也不会打扰那些睡眠的骨殖。有的花蛇居住在离村子最远的一个大沟帮子上。如果站在沟沿上仔细的瞧,就会看到沟帮上大小不一的洞穴,老人们说这儿杂草丛生,少有人来,一定住有不少的蛇,说不定还有蛇仙。如果打猪草挖野菜,一定得离这沟帮子远点。
如果在草丛中忽然听见赶赶咐咐的声音,一定是一条蛇匍匐过来。她的皮肤像是涂了油漆,分外光滑的溜过青草,草地被压倒了,一会儿随就又站了起来。花蛇上翘的头像是心里装着许多傲慢,盯视着我们这些顽劣的少年。无论一个少年的性子多么顽劣,在看到蛇经过的刹那,都大叫一声,扔了镰刀,跑向远处,等着再也听不见细微的赶赶咐咐的声音了,才敢小心翼翼的进到草丛里,找出镰刀,并且拿到水里去清洗,怕粘上蛇身上的某种东西。
如果在村口看到某一个孩子心神不定,满脸沮丧,并且篮子里也没有多少野菜或者青草,这个孩子一定见过蛇了,人们一定也会说这孩子的魂魄一定被蛇捉走了。不一会就会看见他家大人敲着一个白瓷碗,朝着沟帮子的方向走,给他的孩子不停的叫魂。
其实即使花蛇遍地,也不能阻止一个少年在春天奔向田野。是他们看见了第一朵花儿的绽放,看见第一只蝴蝶的飞舞,看见蒲公英的种子酝酿着飞翔的梦幻。蛇把他们的胆子吓大了,田野也滋养了他们最初的心灵和美。
我真正的接触蛇,是十岁那年的春天。我爹我娘都去上坡了。我和姐姐在家里,我学着娘的样子,挖了一大盆面正在准备发面,我眼看着对面的墙皮拱了起来,随即一块墙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墙上立即显出一个茶碗大的黑洞,一条花蛇先把头伸出来,又把身子慢慢扭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红花白底的花蛇,她的鳞片亮如银片,她的花纹比我娘新扯的被子面还漂亮。她移动起来曲曲折折的,像是在表演扭腰舞。尽管她无比的美,我还是和姐姐抱在一起,大声的喊叫。再叫也白搭,邻居都上坡了,家里全是我们十来岁的孩子,听见这惊恐的叫声,谁还敢来!况且是面对一条来路不明的花蛇。这条花蛇她没有威胁我们的意思,她径直朝着我娘放鸡蛋的罐子爬去。她把身子缠在罐子上,把头伸进罐子了,我和姐姐清晰的看见,她小小的嘴里晗起我娘积攒的鸡蛋。那鸡蛋比乒乓球还大,却被她一下一下吞进身体里,我看到鸡蛋在她身体里拱起一块一块的高地,我的嗓子像堵了很多泥巴也说不清楚。
这条花蛇一连吞了我娘的三枚鸡蛋之后,若无其事的把她的身子从罐子上移下来,朝着她的家爬去。看着她又去了洞里,我和姐姐更加恐惧。原来这条花蛇一直居住在我们家的墙里!如果晚上她爬出来爬到我们的床上,爬到我们的身上可咋办!也有听说过蛇爬到女人肚子里的事情。我和姐姐吓的放声大哭,跑到院子里,一上午也没有敢回神也没有再去看花蛇的家。我爹我娘回来之后,我们哆哆嗦嗦的告诉他们,我们家墙里有一窝花蛇的事情。我爹我娘对视了一下,我爹就拿来一些砖头把蛇洞封死,外面抹上泥巴。一边抹我爹还说:家里有蛇说明家境旺,蛇和人一样,都要有家躲避风雨;还说花蛇她娘,你走吧,远远的走。去东坡的沟帮子吧,我的孩子还小,他们都怕你呢,你吃了我的鸡蛋我也不怪你,我知道你快生孩子了,你就远远的走吧……
我爹封死墙的蛇洞以后,我真的很久再也没有见过那条花蛇。但是她妖娆的身段我却记忆犹新。
那时的村庄卧在黄河的堤坝东面,一座座茅屋低矮破旧。老鼠,刺猬,随时可见。蛇也成了居家的动物。有一次,一条很大的蛇跑到了大街上。吓的一帮孩子吱哇乱叫的。村里的会计迷糊爷爷抄起一把铁锨就朝蛇奔了过来,这条迷失家的大蛇最终在劫难逃。迷糊爷爷朝着大蛇咔嚓咔嚓三铁锨,大蛇被切成了三段,我吓的魂飞魄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杀死一条大蛇。但是无论辈分还是身份,迷糊爷爷都有权处置这条大蛇。迷糊爷爷一边切着蛇一边还说:我们家的鸡蛋是不是你偷吃了?你不好好的呆在东坡的沟帮子上,谁让你出来吓人?但是我看到迷糊爷爷刚把大蛇切断,过不了一会,那些血肉模糊的身体就又蠕动着接在了一块。虽然鲜血淋淋的,但是还是完整的整条。迷糊爷爷一看就更加愤怒了!他说我还收拾不了你孙子。就又朝着大蛇的身体切去。这次又失败了,切断的身体又蠕动着接在了一起。孩子们全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有的孩子干脆说:迷糊爷爷你饶了它吧,它可能是蛇仙啊?迷糊爷爷是见过世面的人,鬼门关都闯了好几次了,还怕它一条大蛇!迷糊爷爷第三次切大蛇的时候,他挖了三个坑,把蛇的身体一节一节的放在坑里埋掉,这下这蛇真的是身首异处,无法再复原了。谁让它撞上迷糊爷爷呢,很长时间我做梦,梦见那条傻乎乎的大蛇自己又把自己的身体找回来,并且去找它的爱人,去了东坡的沟帮子生儿育女去了。每一种事物都有各自的宿命,我这样想想心里就消停多了。
搬上房台之后,我弟弟去打猪草,挖一回来一棵野生的梧桐树苗。我爹把它栽到了北屋正对的大门口。这棵梧桐兼了细雨,像是把自己的根穿过我们家院子,伸进了黄河里,一天蹿上一寸。没有过多久,这棵梧桐就枝繁叶茂,慢慢的就把我家的大门口遮住了。把我家的南屋遮了一半去。如果下雨站在梧桐树下,就不会淋湿衣服。我们全家都以为这棵梧桐是棵幸运树。这棵梧桐还时不时的引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但是一条花蛇比我们更爱这棵梧桐。
我上初三那年,中午回家,一进大门,猛的就发现一条三个手指头粗的花蛇把自己缠绕在梧桐树的树根上,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梧桐的花落满了根部。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条花蛇和我十岁那年看到的妖娆的女花蛇完全一模一样或者是那条花蛇的子孙后代。莫非她一直也没有离开我们家的墙壁,或者我们搬上房台之后,这条花蛇也在某一个秘密的时间里,爬上房台找到我们家又在我们家安家落户?不然咋如此的想象!我喊来爹他们,他们也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那条花蛇还是美的妖娆无比。她的花纹更加的靓丽,她把自己一圈圈的盘在大树上,足足缠了四圈,头朝外张着,似乎在打量正在看她的惊恐的我们。我爹用我家最粗的一根棍子,把她从树根上扒拉下来,又小心的挑起她身体的中间,往房台下走去。我爹边走还是边说:你咋又来了?你不知道孩子们怕你吗?去别处另安一个家吧,这棵梧桐马上就要砍倒了,这棵梧桐是我儿子挖回来的,现在他不在了,这棵梧桐也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