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书
沿着嘉陵江河岸行走,宽阔的沙滩上,最显眼的就是那些砂石了: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砂石们棱角分明,洁白如银,高高地堆积着,状若一个个小山丘,或者散落的蒙古包。皮鞋踏上去,咯咕咯咕地,沉闷地,粗砺地响着。前面是砂,后面跟进的也是砂,左边是石子,右边仍然是石子,裤脚卷起的砂尘低低地、嘶哑地飞扬。
偌大的碎石场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碎石机旁若无人地震天价响着,即使宽敞如几十亩的背弯滩地,也被生硬的搅拌声和过滤声充斥得满满的。细下一看,原来,那些操作工有的戴着口罩窝在火砖砌成的小屋子里,隔会儿从窗口伸一下脑袋,察看机器运转的情况。紧守第一道关口的汉子,则蜷缩在机器旁,不时地调节着钢架上输送带的高度,以保证砂石能够自如地从船上运到岸边,身后,仅靠悬挂的粗陋的破胶纸挡荫。最辛苦的要算那些挥着铁铲朝搅拌机里喂河砂的工人了,他们通常位于第三四道关口,在碎石机旁,躬腰屈膝,汗如雨下,输送带震动的砂灰纷纷扬扬,飘进乌黑的头发、衣领和强光映照的背上。更难受的是,机器轰鸣刺耳,砂粉呛进口鼻,都得使劲忍着。由于正午,那些等着装砂石的大货车也静了下来,除了若隐若现的碎石工人,只有传输带不停地转动着,载着新鲜的卵石自采砂船上一节一节地运输着,从一个漏斗到另一个漏斗,哗啦哗啦,仿佛寂寞地歌唱。
龙角山下的采砂场,是原蓬安造船厂所在地,据说该场有两百来名员工,在嘉陵江大桥两侧,上游是采沙集中地,下游为采石和碎石场。石场井井有条地陈放着机器设备,数台机器夜以继日,十余年来,不知弄坏了多少根皮带,废带子随处可见。沙地上,那些水底淘砂石的形似印章的铁舀也随意废置,就像散在一地,任人处置的砂石一般。
我是被那些扰人头昏脑胀的声音所吸引,顺着那沉积着白晃晃的物质,从而到达河滩碎石场的。博尔赫斯说,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想,堆积河砂最适宜的位置当然是岸滩了。这多少有点废话,但事实上在明白废话之前,我根本不知河岸上挪着何物,且时值黄昏,这多少有点神秘感在作祟。沿着4000亩漫滩缓缓而行,终于抵达砂石场对面,隔着40~50米滔滔江面,终于目睹了白色东西的真面目。那些砂,小小的砂,蹲在岸上,竟也那么威武、高大。黄昏的嘉陵江上,野鸭成群,采砂船突突突地叫个不停。我把傻瓜式相机放大至20倍,远远望去,也只能模糊地看见船上一两个人影,根本不知道他们如何开动机器打捞水底砂石的,阔绰的江面,采船荡起的涟漪很快就消散了,颇有静水流深的味道。
深入砂石集散地碎石场的那个正午,沿着去锦屏古镇的公路而行,重车碾过的沥青路斑斑驳驳,从车上掉下的砂石颗粒遍地都是。在一个叫九节龙的收费站(现已停止收费)分路朝下走,熟悉的搅拌声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我的双耳。一位操作工人告诉我,采河砂和采卵石是分船进行的。“你看见那铁舀了吧!”他指着它说,“就是靠它们来刨卵石的,一艘船一般安装6~8个。在深深的水底,随着船不停变换方位,它们也紧跟着向前掘进,很快便刨满了一兜,兜上的木片自然关闭,然后在机械的作用下,传输进货船里。”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我才明白了个大概。至于采砂船,主要靠船底水下的吸泵,将砂吸进软管里,再从软管放进装砂的货船。他说,现在设备更先进了,刨出的大石子也能捣碎,不像过去,那些采出的大卵石由于没法加工,只好扔在河坝里,不仅失去了利用价值,还破坏了生态。我一边和工人聊天,一边细细打量,满坝的砂石已经按照不同的用料需求,经过几轮加工,完全成了建筑和铺路用的成品了。
望着那些加工过的砂石,密密层层,工整划一,粗细有别,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金蔷薇的故事。如果说,一堆堆成品砂石就是一朵朵精致的蔷薇花,那么,暴晒在日光下的操作工人就是那锻打金锭的首饰匠,而采砂人就是以数度光阴将微尘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的那个夏米。只是,这些风雨里碎砂和采砂的工人们比那些工匠更辛苦百倍,相对岸上的平静,我更倾心江水中打捞的那些采砂人。在划定的区域,他们驾着插上小红旗的轮船,无论严寒酷暑,不分白天黑夜,在远离繁华的波涛之上,曲折往返,寂寞孤独,倾尽一切耐心,和黑暗里的砂石展开对话。当每个黄昏如期降临,如砂石一般沉默的采砂人,依然操持着机器,不了望炊烟,不关注风月,除了发动机忍不住的喧哗,四周鸦雀无声。然而,谁又能否认,那些粗砺的歌谣,不是从船工们心底唱出的一首首赞歌,深沉的,强基固本的砂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