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且留住
那年冬天,我在乡下教书,天气很冷。班里三十几位学生,清一色的自织粗布棉裤袄,颜色黯淡,整个屋子里,很难看到一点新鲜的颜色,我的心里,愈发沉闷起来。
学校所在地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除了沙土就是沙土,只要一起风,人就睁不开眼,吃饭更不敢喝汤底儿,一层泥。当地的老百姓常自嘲:“俺们这儿,圣人走不到的地方,一年得多吃一个坯呢……”师范毕业时,我没有任何关系,便被分配到此。初到学校,看到教室墙上掏个窟窿就当了门窗,我便觉心寒,呆了一段时间,领略到顿顿饭都牙碜的滋味,更有学生们呆呆愣愣的样子,我一如豹子头林冲被发配沧州,觉得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课不愿上,作业不愿判,只怨这个世道暗无天日,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不仅仅是学生,那些老百姓,可也真愚。我上课用普通话,没三天,村子里便传遍了,说是来了个北京的老师,说话洋里洋气。携儿牵女的一帮老娘们儿,都来瞧稀罕,把教室门洞堵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吵得我没法上课。我生气,出来吼,她们反而嘻嘻哈哈,指着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
“哟,看这北京的小老师还真有个小脾气呢。”
“是啊,这小老师脸可真够白的,听说人家擦屁股都用卫生纸呢……”
“那不成了老娘们儿……”
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我的脸胀成了紫色,干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不屑解释我也是本地人,普通话只不过是一种职业语言;更无法把她们轰走,那样只会惹她们更多的嚷叫。直到校长来了,才把她们撵跑。我气不顺,把课本一摔,屋里鸦雀无声,默坐在教室里,我呆一阵,怨一阵,恨不能立即插翅离开这蛮夷之地。
时间长了,我倒也懂得了这里人的一些好处,比如谁家做个菜豆腐,包了饺子,必定一趟趟来叫,我是决计不去的,太脏,根本没法下咽。她们就端来,亲自端来,用个黑抹布似的毛巾兜着,到了学校还是热乎乎的,我道了谢,把她们支走,就分给学生吃。学生们也因此倍加喜欢我,不管我如何打他们,骂他们,见了我,却团团围住我连连叫老师,一点也没有恼我的意思。
但其中一个叫阿春的小姑娘,却从来没有靠近过我,见了我总会远远躲开。我本不大喜欢她,她的衣服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还没到跟前儿,一股子味儿就冲鼻子。她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常常咳嗽连天的,一咳脸就憋得通红,搅得我上不成课,挺烦人。还好她不大来上学,常缺课,我也不问,班里就像没这个人。
就在那个冬天,或许是天过于冷的缘故,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阿春似乎已经有半个月没来上学了,便问学生。
“阿春大概病又重了吧。”阿强说。
“也可能是她瘸爹摔着了呢,我那天见她爹赶牛车拉土了,爬岗子……”我心一紧,知道这里有的是高土岗子,拉土给人垫宅基也算是一种营生。
“不是!”学习委员阿霞站起来大声说,“她那个傻娘跑了……”
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浑身像披了凉水,心里惴惴不安。
下午放学后,吃过饭,我百无聊赖,书也看不下去,莫名地竟然想去看看阿春,天快黑了,我拿出手电筒,走出校门,恰好有人在街上玩,我问清了阿春家的地址,便慢慢向阿春家走去。
大约快到阿春家的时候,我碰到了阿霞,想要她带我去。阿霞犹豫了一下,悄声说:“老师,我领你到她家门口吧。”我有些疑惑,但看到阿霞紧张的样子,我没再问什么,只说:“你指给我阿春家就行了。”
按着阿霞的指点,我到了阿春家。一截儿不到半人高的土墙围着院落,一个小豁口就算是院门了,刚走进院,便听到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暗红的灯光透过窗子和屋门缝,飘飘忽忽的,好像一张蛛网把小土屋紧紧缠住。我走上前,轻轻敲敲门,屋里便传出闷闷的男人声:“谁啊?丫头开门去。”又一阵咳嗽,门吱扭一声打开一条缝,一股臭味涌来,接着阿春的半个脑袋也挤出,看到我,有些吃惊,赶紧打开一扇门,倚在门前,大声叫:“爹,老师来了!”男人就连连说:“快请先生进来……”
走进屋,我眉头紧皱,有些喘不上气,添了我之后,似乎连转身也不能。两间小屋,一半是土炕,炕前是本地一种叫地锅的土灶。灶前一张破旧的小桌,上面摆着半箅子红薯,摞着两三个窝窝头,一盘老咸菜,没有汤饭。阿春爹把我让到炕边上,然后呵斥阿春娘不要唱了。阿春拿起一块红薯跑到炕角处,塞给她娘,她娘才停住。阿春爹吩咐阿春倒水给我喝,又说去买包烟招待先生,家里可是第一次来先生呢。我怕他破费,却没拦住,便由他去了。
我叫阿春不要倒水,说不渴。阿春有些欢喜的脸霎时沉下来,低下头:
“老师,您也嫌我有病怕传染么?”
“没有啊!我刚吃过饭,真不渴。”我一愣,连忙摆摆手。
“老师,同学都不和我玩,我的病真传染么……”阿春有些将信将疑,抬起头,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花。
“阿春,你怎么了?我听你上课老咳嗽,怎么不去看看?”我把阿春拉到我身边,阿春的手冰凉。
“老师,没事儿,到了春天就好了……”阿春的脸上重又露出一丝笑,说着慢慢挣脱我的手,一点点往后躲。
“是啊,春天天一暖和,就会好了。”我也随口说,“阿春,有会子没上学了吧。”
“我娘……”我听到一声叹息,之后,阿春抬起头,又笑,“老师,过几天我爹不忙了,我就去上学,您说过,学了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话没说完,阿春走到屋门后,把一个书包拿来,三两下掏出本子,掀开后递给我,“老师,我没拉课,你看我都写了呢……”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但看到一行行娟秀的小字在我的眼前整齐地排列着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春的字不仅漂亮,做的题也都对,她的成绩竟然这么好?我点点头,冲她一笑:“嗯,阿春,家里没什么事了,就来上学……”
阿春突然靠在炕沿上紧挨我站着:“老师,你知道么?你讲课的声音真好听呢,能跟你上学,好开心……”
我心中一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春好像想起了什么,蹿上炕,从褥子底下掏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然后拿出一样东西,是一个红色的小方口袋,用手绢缝的,上面绣着一个“春”字。我不解,问阿春,阿春说:“这是我收的桃花瓣儿,老师你闻闻,香着呢……”我一闻,隐隐约约是有些香,但另一种香气好像更诱人,我问阿春家里是什么味道。阿春用力嗅了嗅,欢呼一声:“老师,红薯熟了!”说着,从灶里鼓捣了几下,掏出一块黑黑的红薯,剥了一半皮,递给我。我咬了一小口儿,很香,刚要感谢,阿春却抽泣起来:“老师,你真敢吃……我的病不会传染了……春天天一暖和,就会好了,我娘拉的尿的洗了也干得快了……”
我呆坐着,机械地咬着红薯,尽管香气浓郁,可我嘴里却淡然无味。阿春的爹还没回来,我感觉再也坐不下去了,把手电筒留给阿春作家用,便向阿春告辞。阿春送我出来,把那一小袋桃花瓣塞给我,说让我多闻闻,就不会记起她家里的味儿了,还说春天到的时候,她会多采一些给我留着装枕头,那时我就会常常闻到春天的味道。我心头暖暖的,同时又像压了一盘磨——我有资格享受阿春的馈赠么?
春天到了,桃花开时,阿春仍然没能来上学。桃花谢了,传来消息,阿春死了——肺结核。
我欲哭无泪,春天已经到了啊……
我再没因为被分配到这里做教书匠,而埋怨自已的命运不济,更没有嘲笑过这里是圣人走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我肩上担负着一种责任——让春天在这里永驻!十多年后,我成了这里地地道道的一分子。那一小袋桃花瓣我一直保留着,严寒酷暑,雨雪风霜,或者心绪不佳,工作懈怠之时,拿出来嗅嗅,便又重新走进春天……
我常想,如果阿春还活着该有多好,她一定会很好了。因为在这个春天,大家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