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憔悴

伊人伏案，是在小寐。

她的睡姿恬淡而安宁，她的心事——如果她有心事的话，此刻，是否已如蒲公英的球状花序化育出来的种子一般随风四散而去了呢？她的背上，午后的阳光轻柔地散落，抑或是伊人已经感受到了别样的爱抚，她伏案小寐的样子的确很安静，静得出奇，静得很美。

也许是伊人有些累了吧。她每天的工作的一半就是一头扎进作业堆里，另一半，就在教室里和一大片幼稚的心灵亲切通融，也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像一只扁舟那样渡来渡去，移山填海。此刻，伊人面前学生作业的“高山”已被她夷为平地，而在远处，那些稚嫩心灵的“海洋”也已风平浪静。于是，伊人就忙里偷闲伏案小寐。

伊人的内心是不平静的。

伊人有一个摩登而富足的家。伊人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伊人的心里却满塞着忧郁。因为忧郁很深，所以，她就在人面前少言寡语。据伊人自己向她最亲密的女友说，她内心的忧郁是蓝色的，听起来很浪漫很浪漫，却不知道是天一样的蓝还是海一样的蓝，或者是火山熔岩湖一样的蓝。伊人的内向与静谧似也跟蓝色有关。伊人的眼睛是夏夜一般的幽黑而深邃，也如夏夜一般的星光点点，仿佛所有的忧郁都变成了几支烛火，安静地烧着，安静地亮着，向这个世界透露着仅有的却也是很雅致的秘密。

伊人却不喜欢穿蓝衣，而喜欢穿紫衣。

也许是伊人的肌肤实在洁白，她的紫衣经过白肌肤的映衬，紫衣竟也变出了极飘渺的蓝色，也变出了隐隐约约的玫瑰红或者胭脂色。她的洁白肌肤把蓝色吞吸了，大概全都汇聚到了她的心里，天长日久，就变成了她内心如其所言的蓝色的忧郁——是不是这样的呢？伊人自己是不会说的，她最多只向自己最亲密的女友承认自己很忧郁，朋友们就借题发挥，就凭着想象开始寻找她的蓝色忧郁的来由和根基。

然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个人的内心，别人怎能完全看得清楚呢？

伊人是很少参与别人的闲聊的。做完公务，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些东西，写的什么，没有人知道。有时候，她好像很累，好像别的什么事情她都不想做，而只想忙里偷闲休息一下，就这样，她就悄然而神秘地伏案小寐。

据说，伊人的夫君性情刚烈，个人生活是流于时尚的，常常光顾牌局和“感情交流”的场面，很有些时下一些“男子汉”的“气度”与“威风”，与伊人的性情、职业、志趣多有龃龉，因而，伊人是更喜欢上班的。一到工作岗位上，她就可以尽得自己的乐趣，夫君也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志趣不甚相投而在她面前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据说，对夫君的如此行为伊人是常常主动规避的，于是有传闻说，伊人很有些宽容别人的气度，并且是某些男子都没有的气度。

伊人很美。但是，伊人的矜持、内向，尤其是她的蓝色的忧郁让伊人更显得高贵，因其很高贵，常使他人对伊人的内心世界难以企及。久而久之，别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对她的忧郁望而生畏，后来渐渐忽略，最后完全远离。不过，伊人从来很信赖她的眼力，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总是用自己的思路和方式对待工作、对待他人、对待生活、对待这个世界。作为女人，她也用自己的眼光审视她所熟识的女士和男士，却也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审视，伊人从不轻易对任何一个夫君之外的男士投以专注的眼神。她的低眉颔首，仿佛不堪别人咄咄逼人的目光才有的那种低眉颔首；有时她也两眼平视，像车灯一样固执的两眼平视，就是对自己、对别人的提示和告诫。伊人算不得阅人无数，但伊人有她自己的人生秘密，既为秘密，也就没有言说的必要而必须永远藏在心底。这一点，伊人自己说她有超强的自控能力。可是有一天，一位同室女友突然在无意间抓住了她内心秘密的“尾巴”。其时，伊人正向一位男士斜觑，那位女友叫她几声她都不曾听见，女友只好高呼其名，这一声高呼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将伊人心里包藏着秘密的蒲公英的球状花絮所化育的种子吹散了，伊人的秘密就这样被无声地公开，不过，知情者仍然是她自己和她的这位女友。直到有一天，聪明的女友用真实的谎言为她解了围：“我还以为你爱上他了！”

“怎么可能呢？他是谁啊……”话这样说，伊人的脸上也真的滚涌着极其不屑的神情和愠意。

“就是嘛，我也觉得不会，你怎么会对他有意思呢？你的老公多有本事啊！”

于是，伊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同时也发出一声意味和分量都很到位的鼻息，这一声鼻息是极其含混不清的，连她最亲密的女友好长时间都不甚了了。

第一次，伊人在别人面前发出这样极为不满的鼻息，沉重，峻厉，仿佛心中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和铺天盖地的悔恨，也有难以摆脱的纠缠，仿佛因为难以摆脱，也就任其纠缠着，也就仇恨着、悔恨着。自此，伊人再也没有斜觑过任何一位男士，甚至连因为工作关系不得已而正视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不过，伊人是很恋她的家的。

伊人一直对她的夫君感恩戴德。她的工作方面的诸多事宜，她们家的豪宅，她们家的华车，她的美服，她当前的一切一切，几乎都是她的夫君的壮举。伊人似乎也需要这些。

伊人的夫君也很爱她，差不多把她和孩子一起视为掌上明珠。人生已经如此，大丈夫复有何求？连大丈夫都无复他求了，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应该满足了。伊人是不是这样想的，反正她的朋友们大都这样想，尽管她的朋友们对她的真实情况概然无知或者知之甚少。伊人很恋她的家，她对家的责任感或许可以做一些有效的证明，虽然别人看到的总是略显沉重的忧郁，并且大家想象那些忧郁应该就是蓝色的。

伊人结婚了，生子了，家务、公务两两兼作而不误。应该说，伊人也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因其平常，也便是一个称职的女人。据说，伊人婚前曾在古汉语研读方面趣味甚浓，并有多篇论文发表，读过她的大作的人，极赞赏其笔力雄健，文法严谨，论理透彻，立论新绝。不过现在，伊人再也不操此业了，家务和孩子挤占了她大量宝贵的时间，但有闲暇，也还看书，偶尔也写些东西，到底写些什么，从来无人知晓。朋友和同事们已有多年不曾听说伊人有大作面世了，伊人的家却日益富丽堂皇起来。伊人的孩子也在长大，伊人仿佛并没有老，依然光鲜灵动、依然风采照人。伊人的容颜还那样年轻，她的心也不至于完全冷漠也没有完全流于世俗，她至少还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嗜赌成性，也没有把网购时尚用品当做每天睁开眼睛之后最重要的事情，也不参与别人常聊不懈的话题，更没有在别人面前把夸耀自己的丈夫和溢美自己的孩子当做精神生活的全部。但有闲暇，伊人就面朝窗外静静地坐着，有时候埋头小寐，有时候也看书，也写些东西，别人从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

伊人如斯，尚未憔悴。

“也许她在找回当年的梦想吧！”有人这样悄悄猜测。

每当此时，伊人的女友就会抿嘴一笑，然后叫上伊人到外面走走，她们在操场上一边信步游走一边亲切交谈，谈的什么，就只有阳光和风儿知道了。

201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