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之行・夜半饺子
车到舒兰,已是深夜12点。窗外的夜很沉,视线很短。看不见菊姐的笑脸,还有菊姐身旁挺着黑脸的姐夫。
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却感觉格外漫长。火车轮子不是奔跑,而是在爬行。好像一直走山路似的,喘着呼呼的粗气。满车厢东北人,聊天的话,怎么听都是菊姐一家人的味儿。我听着,听着,心里就开满了花。
去年暑假,带女儿,在菊姐家呆过十天。伯母,姐夫,,以及屋后的菜园,都让我记忆犹新。伯母说,陕西,老远的,来一趟不易,多住些日子吧。我回家前,她老人家反复念叨这句话。时不时拉住我的手,说一些贴心的家常话。她腿不好,走路不稳当。站起来时,手总是先伸出去,摸摸有没有扶手类的东西。有时,她点燃一根烟,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抽。烟雾腾起来,她就走进房间,关起门,怕呛着我和女儿。
的确很遥远。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地图上暗示的距离,让人看了咋舌。上次离开菊姐家,经济不很宽裕的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有机会过来。我捧起沉甸甸的大列巴,转换着角度看。这硕大的面包,我从未见过。名字也有着地道的俄罗斯情味。薄薄的塑料纸,透出暗红的诱人色,是哈尔滨红肠的颜色。伯母看到,一定会喜欢。我是专门给她买的。想到老人,我满心温暖。此刻,伯母睡了吗?知道我这么快来,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还有姐夫。肤色黝黑的姐夫,一开口,我家女儿就笑不拢嘴。印象中,姐夫很少笑。总是憋着一张黑土地的脸膛,沉沉的,说一些冷幽默的话。他的嘴巴不大不小,与鼻子眼配合默契。唇线分明。不说话时,嘴巴总是闭着。不管怎么看,都耐人寻味。菊姐很阳光,很朗然。每次聚餐,她都是主角。姐夫轻易不插话,在一旁静静地坐着。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脸部却没有丝毫或喜或怒的情绪流露。菊姐说到他痛处时,他会翻一眼,狠狠的。继而收回目光,捏起一根黄瓜,或白葱根,或青辣椒,生生地咬下去。仿佛一肚子的怨气,给嚼进肠胃,顺下水道出去了。
有时,他会端起一大杯白酒。灌下去,话就多起来。菊姐用眼睛剜他,他也不管不顾。即使舌头不灵便,他还要说。说一些平日里憋屈的事,或私房的话。直说到菊姐嗔怪的,用手捂他的嘴。酒喝多时,姐夫原本黝黑的脸透出红像。脖子犟着,谁要再点一把火,兴许拳头都能上去。不过,我还真见过他抡拳头的凶劲。
在部队。不知他会不会休假?20出头的小伙子,长着厚实的腱子肉。攀援起来,猿猴一般狡捷。蹭蹭蹭的,三两下,就攀到岩石的高处。然后跳起来,踩准石壁,用力一蹬,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下来。我举着相机,咔嚓咔嚓,留下了他浮在空中的矫健英姿。
别看长得膀大腰圆,心却格外的细,感情也很细腻。划船时,他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航向。漂流时,他处处照顾我,提醒我。吃烤肉时,他坐在火架前,耐心地撒作料。手中的肉翻过来倒过去。烤得焦黄了,便递给我吃。和他爸爸一样,爱吃生黄瓜。不知今年的菜园,姐夫还种着黄瓜没?
站台上,隔着高高的铁栅栏,我一眼便看到菊姐,还有听雨。她们贴着栅栏向里望。半夜时分,橘黄的灯,是瞌睡人的眼,没精打采的。东北的深夜,有几分薄薄的寒意。旅客们下了车,没有喧闹,潦草地乘车归去。菊姐,还有听雨,却给了我最温情的拥抱。异乡的土地,用她炽热的情怀接纳我,有温馨的家的感觉。大红尼桑,有我特别熟悉的味儿。它停在站外,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环顾左右,找着一个人。“别看了。你姐夫没来。他在家煮饺子。”菊姐的话,永远都是那么干脆。像她的文字,干净得不留下一丝泥水。像她处理事务的风格,快刀伸出,嚓一下,残留的鸡丝全就被斩断。
姐夫煮的饺子,我吃过。那次,一大早起来,便看到菊姐和姐夫面对面,坐在客厅茶几旁。一个擀饺子皮,一个包饺子。姐夫擀的饺子皮很薄,很圆。菊姐包的饺子,有棱有角,馅儿装得满满的。不知他们几点起床,剁馅儿,和面,直忙到大天亮。我包过饺子,哪样活儿都挺麻烦。特别是肉饺子,光剁肉馅儿,都得老半天功夫。不过,清早,我从没包过饺子,更没吃过肉饺子。那天,我破例,吃了一大盘。酸菜肉馅,一点也不腻味。
走进家门,姐夫系着围裙,正在锅头忙碌。厨房里,烟气蒸腾。熟悉的酸菜饺子的香味,直入肺腑。听雨和老张,是菊姐的铁朋友。听雨陪着菊姐,一直等我。老张是突然给喊过来的。他们忙着去厨房端菜。生黄瓜、咸鸭蛋、西红柿、红肠、酸辣土豆丝,样样都是我爱吃的。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我们围坐一起,共同举杯,庆祝再次相聚的缘分。时钟的针,恰好指向凌晨一点。随我一起来的小蒋,被融融乐乐的气氛所感染。他一口一个饺子,吃得满嘴流香。白酒一杯接一杯喝,喝得满脸通红。咀嚼着凌晨时分的饺子,我的心融成一池春水,浮漾出满屋子微笑的眉眼,暖暖的,亮亮的,像菊姐房间一直开着的灯。
没见到伯母,我有点失落。也没休假。我和同事在菊姐家,住了两天。每天,菊姐安排好工作,就带我们出去看风景。夜晚,组织她的朋友们,穿起土登朋友送的藏族服装,在红房子广场,举行别开生面的篝火晚会。吃罢地道的东北大餐,我们唱啊,跳啊,喝啊。玩得很放松,很尽兴。黑沉沉的夜,隐没了河流,隐没了山峦,隐没了玉米林,甚至红房子的红。放旷的歌声,敞开了所有人的心肺。朋友们手拉着手,在不很平滑的地面,跳着圆圈舞。明快的音乐节奏,荡起欢乐的心潮。潮水一波又一波,将篝火晚会一次次推向欢乐的顶峰。
侯光辉不唱歌,只陪我们喝酒。他是我在哈尔滨开会新认识的朋友。听课时,我们坐在一起,无意间谈到菊姐。他说认识。说舒兰人都认识。侯老师是舒兰的乡村教师,酷爱根雕艺术。工作之余,搜罗树根,雕成工艺品。我不很懂艺术,但我敬慕远离喧嚣,沉醉艺术的人。
土登是藏族朋友,到舒兰挂职锻炼。跟菊姐一样,没有一点官架子。他,一会儿与这个聊聊天,一会儿同那个碰碰,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他拉起我的手,说声扎西得勒,诚挚地邀请我去西藏。藏族人肤色更黑。暗夜里,无法看见他脸部的表情。他大睁的眼睛,却浮动出满心的赤诚。我想,这一生,我一定会去西藏。不仅要看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更要看看,土登朋友生活的那片高原蓝有多么的纯粹。
我问菊姐,以前可曾这样玩过。菊姐摇摇头,说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包括夜半吃饺子,也是人生的第一次。因为我,因为我的朋友,菊姐创造着自己人生的第一次,也创造了我人生的第一次。
静夜里,菊姐开着车,拉我们回家。辽阔的东北大地,在我的脚下一寸寸缩短,又一寸寸拉长。天一亮,我即将离去。我们又要天涯相隔,各据一方。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兰亭有云: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只是,这中间的缘分,要修得几生几世,才能换来?如今,每每看着夜半吃饺子的留影,便生感喟。如果,时光能够回转,常愿欣然之遇,快然之事,如海水回流一般重现,如大雁衔春一般,生出花枝飞红的浪漫。
2696字
2011.11.18.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