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看
那朵紫兰，它开放时，恰巧我走近了它。天空很高远，六月的园子，树木们各行其事，彼此之间，没有丝毫干扰的迹象。我一个人，走进园子深处，轻轻地，轻轻地移动脚步。我也不想干扰花们的开放，或者凋零。
六月的绿，是泼墨开来的底色，有层叠的立体框架感。一片紫兰，被密集的框架托扶着，舒展了身子，流动出一汪盈盈的紫色，形成一个紫色的水潭。水面平静，看不到一丝波动的纹路。透明的蕊儿，穿一袭丝线的裙裾，舞动的姿势定格在水面之上。它们的手，直举着鹅黄的帕子，并蒂在同族的帕子中间。这，该是舞剧中高潮的部分，是持续的动态成就了永恒的静态。我恰是在这永恒之际，蹲下了身子，领略到紫兰的紫，是剥去尘世浮华的那种静美。
我曾多次从园子门前经过，曾多次看园子的主人仰着头，看门楼的高低平仄。他顺着园门行走的姿势，让我想到自己踏进家门的优越。我曾试图靠近园子，靠近脸孔板平的主人。还没走近，我便被他漠然的神情推至千里之外。我觉得，我是民，没有一亩田地。而他，拥有一座园林。他分明就是园林的主人，高坐其上。我永远只能以仰视的目光，远望他行走的身影，空想满园的花木在他的眼皮底下，怎样生动着一季又一季的花色。
后来，我不是靠他更近，而是远离他更远。甚至，他行走丛林的阔步，也跟着流年的记忆，渐去渐淡漫。偶尔想起时，心头的怨愤，绕着院墙的墙根攀援进去，给漠然的他以想象的还击。于是，我在阿Q的精神里得到一丝小小的欣慰。即使他高挺着身板从我眼前经过，我也会扭过头去，把他搁置在我的视野之外，让他承受我表象中的种种藐视。
再后来，我骑上车子，避开去园子的路，绕道而行。我不想他膨胀的漠然，给我心房以无端的重创，致使我失去出外行走的勇气。我还想象，轻快地想象，没有了我的存在，他的漠然定会失去升级的台阶，架在半空之中。这样，他自然会有悬空的晕眩。
偶然的机会，我被派到他的身边办事。他请我坐下，倒一杯滚烫的茶水，双手递给我。他的手掌宽厚，手背上有棘刺的印痕。转身退回时，他走动的背影有几分熟悉。我晃晃眼睛，把茶杯放下，绞搓僵硬的手指，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光亮的黑漆桌面反射着他的头影。我不看他。我看桌面的影子到底蕴蓄着几分诚意。他端起透亮的茶杯，并不急于喝茶。咧开嘴冲我笑了一下，才把茶杯挪移到嘴边。我没听到他喝水的声音。茶杯放下后，他开始说话。
你看，我们有一个团队，用紧紧相握的联拳打造园林。你所看到的景象，洒下更多人的汗水。希望你用文字写写他们的故事。我们需要宣传，需要你用文学的笔法召唤更多的人走近，观赏这满园的风景。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端起我喝空的茶杯，又去倒水。他个头不高，体型微胖，走路稳健。递水时，我看到他微眯的眼睛溢动的笑意。他嘴巴很圆，露出笑容时会更圆。再次退回坐下后，那些熟稔的故事从他圆圆的嘴巴里说出来，我看到了园林背后蕴藏的感人画面。
他一直在讲别人，即便偶尔带起自己一点，也是轻描淡写的。他讲到最后，我总觉得这不是我以前看见的那个人。他敞开心扉的诚挚，与往日淡漠的影子根本无法叠合。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他，哪个是虚幻的他。他送我出门时，站在紫兰花前，伸手握别。手心的温度让我感受到现实的真切。这，才是真正的他自己。往日的误解，只是我站远了看，是我主观的臆测而已。近距离的解读，冰释了我曾经的沉郁，内心波动着赏鉴紫兰时难以按捺的亲近。
就像在我身旁存在过多年的花草树木。陌生是因为总站远了看，或是根本不看。要么乘车一闪而过，要么想着自己的心思，无视它们的存活。它们不会因为我的漠然而停止生长，或者开放。窗前的女贞树，它在我面前长了十年。我还记得它刚移植过来的模样。小小的，矮矮的，茎杆歪歪扭扭的。每日里，我坐在窗内读书写字，视线似乎从来没停留到它身上一分钟。有一日，房间很暗，我的心情比房间更阴更暗。拉开厚厚的窗帘，猛一抬头，看见阳光下的女贞子，早已高过了窗框的上沿。繁密的枝叶闪动着莹莹的白光，累累的果子挂满每一根枝桠。窗玻璃上，倒影着树的小部分轮廓。风吹影动，阴柔可爱。
我知道，这十年，它每日都在生长，它每日都在注视着我的轩窗。我的声色变化逃不过它的眼睛。我却禁锢在一室之内，自闭在一念之间，从未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看它怎样在风雨中飘摇，怎样逃过一次次劫难，怎样把枝叶伸过高高的窗沿，长出一树的灿烂。
同学带着同学走进我的家门。阔别二十年，如果不走近了看，我真的难以认出他就是我曾经极为仰慕的才子。坐静后，我们喝着茶水，说一些学生时代没有说过的话。他也有同样的感慨。是的，如果现在的我们，彼此混入人群，行走大街上，即便擦肩，也容易错过。只有走至近前，看仔细了，他年轻时的风姿才会透过满脸的沧桑，勾起你鲜活的回忆。隐在记忆里的情节也就会如鱼浮水般一一呈现出来。
园子里，飞动着数不清的蝴蝶。只要我靠近，它们便迅速飞起。飞到离我更高的花枝，让我再也无法靠近。我不是蝴蝶，即使我再努力，也无法融进蝴蝶的世界，和它们一起飞飞落落。它们以花蜜为食，我却以它们为乐。所以，它们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我。这样的靠近，只是一种水中捞月的徒劳。对于蝴蝶，我们只需要站到合适的位置，悄悄地欣赏。能记住它张开翅膀的蝶影就好了。
凌霄也开了，火红的花儿顺着藤根不断攀援。开在高处的，我只能看到它们的大致形貌。低处的，我可以走得很近，看清花瓣的纹路，仔细分辨花瓣包藏的丝丝花蕊，阳光下缱绻的种种情态。我尽量不碰撞它丝绸般的柔软，让它在自己的世界，呼吸自己的芬芳……
2213字
2011.6.3.1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