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无为

总得给自己一个清静无为的理由吧。这样想时，天就黑下来。我看不清铺天盖地的黑色潜藏着怎样的玄机。如果是往昔，我一定会走进去，走得更深入。我一定会拨开层层的迷雾，看清楚夜色的内核，甚而会拿起来，敲敲它，摇摇它，触摸它的质地，赏鉴它的品位，给它一个应得的名分。可是，此刻，我站在灯影之下，看浓密的夜色一层层包卷远树，包卷近草，包卷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事物，竟也无动于衷。夜色在我之外，与我何关？

赶过夜路，走过无数个暗夜，被突然斜出的棘枝刺破肌肤，被冰冷的夜露打湿裤管，被不安分的夜虫蜇了脚背，我深知行走其中的惊恐与痛楚。不过，那时的暗夜尽头，亮着希望的灯盏。我执着地前行，绝不旁骛。空洞的心被暖色的灯光填满，即使数九寒天，周身也暖融融的，仿佛怀里揣着一只火炉，能逐渐消融一座冰山。眼睛弹跳而出的光线，明亮，久远，能透视一切隐形的障碍。我走得很坚毅。所过之处，洒满豆粒状的光点。后来的人，因了光亮的导引，走得很坦然。

看到她时，我的心刀割一般疼。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枯瘦的模样令人心碎。本来个子就矮，身形就瘦，十天不能进食，对她该是怎样的一种摧残？她的两腮深深凹进去，能嵌上一小块鹅暖石。眼袋肿胀，黯黑，睡眠明显不足。眼眶的棱角分明，皮纹松塔塔的，没有一点水色，如同晾干的海绵茄子。右胳膊右腿没有任何知觉。我用手抬起来，她的手腕顺势耷拉着，哪里还有昔日在黑板上写字的灵动？我无法相信，仅仅相隔十天，她已经不是我见到的那个水粉色女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听她爱人说，才苏醒没几天，情绪容易激动，说话口齿不够伶俐，思维不是很清楚。我和她说话，她用左手抬起右手给我看，口中念念有词。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眉心蹙作一团。

我知道，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工作上处处争第一，成绩次次要超过别人。这次出事，就是在开学的第一天早上。她离学校较远，要去送孩子，要赶去升国旗。她是班主任，绝对不能迟到，还要比学生早到十分钟。清晨，她骑着电动车，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去。半路上，被一个残破的井盖给绊倒，倒下去就昏迷不醒。十字路口的监控录像显示，很长时间，她一个人躺着，南来的，北往的，没一个敢上前察看情况。她大约躺了半个小时，才有一个人打了急救电话。送到医院，大脑出血较多，形成瘀结，压迫神经，导致右侧身子不能活动。听说正在保守治疗，想通过药物理疗帮助其血块自行消解。现在看来，情况有所好转。只是恢复期会更长一些。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三年五年。

想起开学前一晚上，在家属院区，她带着孩子，和我们一起说笑的情景。那时，夜色已晚。她站起来准备回家。孩子正和其他小朋友玩得尽兴。她也不急于走。说的话多是学校的事务。说得最多的是晨起去学校的时间点。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便出了事。

还能工作吗？躺在病床上，想着那些翘首企盼的学生，她会怎样的揪心啊？虽然定位为工伤，可是，谁能代替她承受肢体麻木的痛苦，谁能看到她心灵深处此起彼伏的伤潮，谁能解除她病卧床榻的煎熬？学生一代又一代，老师一茬又一茬。谁又能把谁陪到永远，谁又能看到老师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耀眼的光环之下，谁又能真真切切体恤那一颗颗疲累的心，怜惜他们糟糠一般柔弱不堪的身体？

被拧紧了发条，像陀螺一样，只要抽打，就会不停地旋转。直至后来，即使不抽打，也会惯性地转动。就像她，我的同事，急急忙忙地赶早去，到底为了什么？谁让她不看清楚路就一往直前？谁让她绕道走那条平日很少人的大马路？她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老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有着超常的组织才能，有着任何人无法企及的育人境界。可她躺倒病床时，这一切又有何用？

我比她年龄大，我也过早地耗损了自己的身体。做事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是透支生命，导致了现在的无所作为。那时多年轻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如今，想干什么却干不了，想那样干却只能这样干。夜深人静时，也常常为此焦虑。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让生命之河缓缓流淌，匀速流淌，直至平静地归入大海。

剩下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才能看到生命之烛点点滴滴坦然地燃烧？老子说得好，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在清静无为中达到人生的均衡与和谐，方是芸芸众生追求的大道。是啊，我们不能再违背身体运行的规律来适应这个社会，赢得一大堆蜗角虚名，挡住我们前行的路。克制外欲，清神静心，才能达到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

浓雾弥漫，天地万物皆是一片混沌。即是如此，那就等待吧。等待云开雾散之日，阳光会把草的绿，花的红，树的高大暖暖地呈现给我们。那一抹久违的金黄会让你感受生命的瑰丽多姿。何必拿着手电筒的微光，一寸寸地开路前行？有雾的日子，我们不必走远，蹲在草坡边，聆听大自然律动的心跳。那一定是天籁之音，有水流的潺?，有籽粒撑破外壳的脆响，有露汁轰然坠落的烂漫，有草叶伸缩腰肢的舒展，有兰花呼吸清露的温软……

我对办公室发牢骚的女孩说，中秋节让上课就上吧，只要我们还能站到讲台上熏熏诱导，飞笔疾书，就证明我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比起那些夭亡的人，比起那些垂危的病人，我们不是走得更远吗？这就够了。为什么还要争多论少，让自己心生怨气，反倒伤害身体？我们是茫茫沙漠中极其微小的沙粒，只要风来，随时都有被流走的险象。存在着就是上苍的恩赐。唯有坦然，唯有包容，唯有随遇而安，我们才能活出生命的流光溢彩。看似无为，其实是无不为啊！

天黑下来。依旧会黑得深沉。就任其黑下去吧。即便不走出去，即便不想任何办法，也会有来日的阳光揭去层层的面纱，还自然万物最原初的本相。那时，我们迈开步子，河边垂钓，即使无鱼，也能在山峦的倒影中洞察人间万象，知悉生死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