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堂的笑
想起她,是在一个薄凉的午后。那时,雨过天晴。仰头望窗前浮动的云儿,我的心总是飘。楼群窄窄的,搁不下我飘荡的心思。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便笑了。笑得跟躺在病房时一样亮堂。
她叫殷小英。我称她小英嫂。去年冬月,我们一起躺在病床上。床邻着床,吊瓶邻着吊瓶。腰椎疼痛时,我总会掉眼泪。小英嫂抽取一张纸巾,递给我。然后说她的病情。她这是第二次入院。第一次住了30天。这次住到第10天。病情控制住了,还要继续治疗。她是老病号。疼痛是惯犯,偷袭是常事。说完,小英嫂呵呵地笑了。
恰在此刻,一小片阳光,布施了她的脸面。她眯缝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也许她在想家中无人喂养的羊儿,或是小狗。也许她什么都没想,任腰部的疼痛漫袭清醒的意识,卷走即将外露的扭曲的表情。眼睛最能泄露人内心的秘密,所以疼痛时,她总把目光转向天花板。这样,我便难以窥见浪潮般翻卷的病痛,是怎样折磨她的眼线。而她正在说笑的丈夫,也停止了言语,走至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掌,轻轻地摩挲。
大约五六分钟后,小英嫂又侧过脸,看着我笑。其实,仔细分辨,我依然能读出那笑容背后残存的一丝余痛。她只是不想脆弱的我看到而已。我把手递给她,她也把手递给我。我们的手悬空着,紧握着。敞亮的笑意在两只手臂间传递着,仿佛窗棂透进来的两缕阳光,融汇一起,落在她的脸上,浮动在我的眉间。
对床的女人,偏在此时走过来,分开我们的手臂,坐在小英嫂床边,看着我笑。她们同在一村,熟悉得能说出彼此的乳名。女人的丈夫从未来过医院。女人也从未有过怨言。女人办住院手续的那天,我刚好在旁边。她穿着老棉袄。灰旧的棉布鞋沾满尘土。医生开了缴费单,她抖抖地在裤兜里掏。掏出一卷油腻的整票和毛票,转身去交费。做过手术,她便静静地躺着。饭时拿着碗去食堂。吃过饭又回来躺着。初来几天,她话语很少,问一句答一句。第一个疗程过后,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
女人说,男人杀猪卖肉,早三四点起床,很累。她来住院,男人少了一个帮手,更累。她不想让男人因她住院而累上加累。所以,她不让男人来医院,她自己照顾自己。说完,横抹一把刚吃过饭的嘴巴,嘿嘿地笑。小英嫂戏笑她心疼男人。她偏着头说:“我的男人我不心疼谁心疼!再说,没有男人,我哪来的钱住院?”她话没说完,满房间的病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的腰病都是前些年帮男人杀猪累出来的。孩子多,不赚钱怎么行?”说完这些话,她又躺到床上,不再言语。病房随之安静下来。也许每个人都在回味她那句话。也许还会想象一个年轻妇人,走向杀猪场,挽起袖子,弯腰弓背,磨刀霍霍的情景。不一会,似乎听到女人通电话的声音。“吃饭了没有?……吃过饭别出去乱逛,外面冷。明早起来穿厚点。骑车慢一点。……啥?感冒了?那你赶快挂吊针去。”
女人挂掉电话。小英嫂问,是不是你那口子病了?她说是。接着,她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嘀咕。说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小英嫂劝她别担心。大男人家,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也不回应,提着暖水瓶出去,一会回来又躺下,任谁问都不吭声了。
病房没有电视。我和小英嫂低声聊天。她给我讲乡邻村老的故事。那些善良的村人,一代代耕种在黄土地上,如今,地被征去,变成大棚,白花花的绕着老态的村庄。如果愿意,你可以留在大棚帮工,赚点小钱。如果不愿意,你还可以出外打工,虽然累点,但赚的钱总比大棚多。芸豆嫂三个孩子,负担重。这些年,她的身子给累垮了。她的男人卖肉,舍不得吃好肉,人瘦得像麻杆。两个儿子正读大学。女儿刚工作,赚不了几个钱。每次回来,她男人都会把猪身上最好的肉给女儿带去。唉,真是难为了他们两口子啊!
不过,日子虽苦点,芸豆嫂却从不叫累,也不埋怨。她身体好时,随处能听到她的说笑。身体不好后,她整天进医院,也乐呵呵的,看不到一点愁。还动不动走东串西去劝架……
从小英嫂的口中,我知道女人叫芸豆。这很植物的名字,让人想到攀援。如果遇到耐冷喜光的环境,肯定有一种满地生长的旺势。你看,芸豆嫂到病房没几天,整个病房倒成了热闹的田间地头,爽朗的笑声时时回响在病房中,抑郁的病痛气氛给祛除净尽。芸豆嫂邻床的王大哥,进来时一帮人架着,疼痛扭曲了他的面部神经。做完手术的第二天,王大哥被芸豆嫂逗得哈哈大笑。芸豆嫂一看,赶快示意他忍住,怕他笑破了伤口。
病房是趟流动的火车。有人下车,也会有人上车。小英嫂,芸豆嫂,她们仿佛列车员一般,住在病房里,亲热地迎来送往。亲戚朋友带来的水果,全分给了大家伙吃。不用药时,大家便平躺着聊天。听不到一句议论别人是非的怨语,纯朴的乡音串起一个个温情的故事。仿佛她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磕磕碰碰的伤痕。平民化的生活,似乎游离在世俗的烟云之外,氤氲着世外桃源般的静谧与和睦。
其实,我知道,不是她们的村子真能超越流俗物欲的泥淖,而是她们给自己的心安装了一层隔离的纱网。网眼滤掉的是尘埃是流沙,留住的是阳光是菜花游动的清香。她们用原初古民的姿态行走。所过之处,光粒子滚动着春日的花香,给靠近的人,以自外至里的淳化。《素问》里说,生气淳化,万物以荣。故而,这冬日阴郁很重的病房,也因了她们的到来,暖意融融,笑语盈盈。
放下电话,我带着一帮朋友,去了小英嫂的村子。五月的村庄,房前屋后,皆是绿油油的草树。阳光亮堂堂的,透过浓密的树枝,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与村口围在一起下棋的村民相映成趣。车子刚一停下,便听到芸豆嫂的笑声,朗朗的,从小英嫂的屋檐下传来。我还没走下车,芸豆嫂一把抓住了我,猛一用力,就给抓到她怀里去了……
2239字
2011.5.23.1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