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栖息地
那是怎样神奇的一片黑土地呀?一旦从那里经过,你的灵魂便从身体里剥离出去,长长久久的,如梦似幻的,徜徉于一座座山头,一条条溪流,一亩亩稻田,一片片苞米地,一架架黄瓜藤……
夏日的正午,雨说来就来,像东北男人的火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站在沙河岸,四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不高也不险,是温和时的东北女人,满腔的温情挂在笔直朝天的树枝上。只要你靠近,她便会摇落一树的包容,给你最贴心的呵护。放眼望去,青黛色的山峦长满红松。那些松树,不管有多细,都是笔直地向上,努力地攀援,似乎只有辽远的天空才是它追求的终极目标。树干没有旁逸斜枝,光溜溜的。树冠是一蓬一蓬的松叶,斜对着蓝天的方向。我猜不透她们生长时怎样抖落斜逸的枝子,从而换得伟岸挺拔的身姿。如果不是自行脱落,而是护林工修剪的结果,那么,要费去多少个时日,才能把满山浓密的红松修剪完毕,更不用说它们还在此起彼伏地萌生。
雨珠子像东北大豆,噼里啪啦地撒满山坡谷地。那些远树近树,吮吸过白亮亮的雨水,翠色欲滴。坐在盘山的车中,一抬眼便看见梦回多年的白桦林。雨过天晴,阳光白亮得像天地间的灵儿,在林中穿梭。扶疏的枝叶,洁白的树皮,顺直的主干,优美的姿态,无不和我梦中的白桦高度契合。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唱,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我仿佛看见一位老姑娘,拢拢风乱的白发,整理整理衣衫,躺下去,躺倒白桦树根,喃喃地说,我来了,亲爱的。旋即闭上眼睛,眉宇间的笑容像林深处的溪水,无声无息地从伏尔加河流落到呼兰河。两个年轻人的名字越长越大,那是没有墓碑的爱情穿越时光隧道,向我诉说着,有一种等待会换来至高无上的爱情勋章。
雨又下来了。粗粗细细的林木间,到处是浓密的灌木丛。那些草,因了雨水的滋养,长得格外起劲。同族也罢,外族也罢,芊芊连连,挤挤挨挨,看不到种族歧视的迹象,处处氤氲着祥和的氛围。这些草木用身躯构建了一条绿色长廊,顺着山路向更远处延伸。汽车在行驶,依着山势生长的植物层次分明,仿佛一幅幅动态的立体画不断跃入你的眼际。你不敢眨眼睛,生怕漏掉任何一幅生动的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一笔鲜活的细节。雨越下越大,看不见万千雨滴跌落河面溅起的水花,但你可以用耳听。那喧哗的河水声时近时远地追随着你,时不时超越了雨水拍击挡风玻璃的声音,超越了风吹林木的声音,超越了汽车轮子的擦地声,震荡你的耳膜,摇撼你的心胸,促使你不断滋生渴望亲近它的欲望。
天放晴时,我们抵达榆树沟。放下赘余的行囊,包括手机,使自己处于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呼兰河边,泊着三五只皮筏子,椭圆形状,红红黄黄的,随着水势起起伏伏。刚下过雨,水面很高,水流很急。朝水流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密匝匝的树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河流的绵长悠远。忽然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这条河流经一定很短,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漂流到尽头。坐上皮筏子,顺着水势漂流。水不是很深,往往能看到河底凸起的一根松木,或者榆木,或者累聚的沙石小洲。水面不是很宽阔,你要是用力划桨,从一岸到另一岸只须一抬脚的功夫。最窄处,仅能飘过一只皮筏。稍不留意,便会给水的惯性冲击到岸上。弄不好,连人带桨翻至河中,咕咚咕咚,喝几口清凉的河水,意识便清醒了。漂流一个小时后,你才知道,这河流,并不是臆想的那么温顺,那么简单。表面上,你看不到大海的潮起潮落,看不到长江的巨浪滔天,看不到黄河的九曲十八弯,可是,如果你坐在筏子上,没有任何作为,它一样可以挑战你的平静,将你推入水中,让你深层次体味它柔韧的力量,怎样一步步销蚀了你的身体,消磨了你倦怠生命的意念,让你渴望生,渴望阳光,渴望上岸行走的坦然。
河流两岸,平阔处,偶或能看到一块一块的稻田。平展展的稻田,会让我想到关中春季起身的大片麦田。其实,这东北,这舒兰,这榆树沟,这天德镇,无处不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稻谷。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墨绿的稻棵子,它们组成古秦国的作战方阵,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坚守着脚下的土地。稻叶上的雨珠,是士兵远望的眼睛,晶亮的,机警的,可以目测敌人偷窥的动向。庞大的绿色阵营,透射出穿越千古的英雄气概。这是江南柔婉的稻田无法比拟的态势。这种态势,孕育出香味弥散不尽的粒粒白米,哺育着舒兰千千万万的人民。
还有苞米。舒兰的苞米随地而生。特别是山坡地带。我一直惊讶它们生命力的顽强。那些山坡,它们如何汲取水源,如何生长发育,如何开花结果。印象中,苞米是喜水作物,关中的苞米,没有水源,一定不能存活。它们是农人娇惯的作物。浇水,施肥,培土,除草,哪一样工序都不能少。可是,这舒兰的苞米,更多的是长在山坡小丘上,而且长得特别强势。雪姐介绍说,舒兰的玉米根本不用浇水灌溉。这话似乎与我的经验相矛盾。呆过几天后,恍然大悟。上天是眷顾舒兰的,雨水是黑土地的贵宾,到访之勤真的难以想象。不止雨水,还有阳光,还有惠风,巧妙的组合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舒兰人。
雨水可以滋养生命,阳光可以融化冰峰,惠风可以抖落尘灰,那么舒兰的人呢?他们可以把心晾在舒兰山头,任南来的北往的,东去的西回的人阅读。他们可以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也可以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比如,颜雪是好客的勤劳的智慧的,春哲是坚强的柔婉的内秀的,曲静是漂亮的诗意的贤淑的。比如,老吴是贤达的乐观的,海军是机智的幽默的,政委是严肃的平和的。再比如,绍绯浑厚,卫民沉静。颜雪母亲是慈爱的,儿子吴可有着鹰一般起跳的能力。这些人,见过,也就无法忘怀。他们带着黑土地的特有气息,连同那些物事,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长廊里。
喜欢舒兰素净的一方蓝天。天刚放晴,湛蓝湛蓝的,像童话里的湖水,有微微的漾动。站在山间空阔处,前心后背、头顶脚底都被一种舒兰绿包围,仿佛置身绿色的深潭,每一处毛孔都吸纳着绿的养分,舒放着周身的烟尘。池塘里有鱼儿跃出水面,此消彼长的,似乎进行着一场场蹦极表演赛。没有人围观,它们依然兴味盎然。也许正是没有人围观,它们才兴味盎然。掺望头顶的这方天空,它是那么的深邃那么的博大。数不清的白云朵飞飞停停。它们可以随性躺下,长长地舒展腰身;可以遨游九天,舞姿翩跹;也可以呼朋引伴,吟啸江湖。天蓝得如此纯粹,云白得如此纯净。蓝天白云,高树低草,空中盘旋的成群的鸟儿,草棵间跳来蹦去的虫儿,重现了我儿时的天堂。如今,这天堂,早已陨落在钢筋水泥的冲击下。没想到,在东北的舒兰,我见到了久违的天堂。这里,只是我一个人的天堂么?这里,只是舒兰人的天堂么?
行走多年,我都没有找到归宿。曾经以为,杨陵这片土地,是后稷踩出来的,它理应是草木庄稼的故乡,是清溪潺?的福地,是蓝天白云的恋土。如今,住处的门前,林立的厂房让我透不过气。厂子的上方,是更加低沉的天空。太阳似乎串门去了,似乎天天串门。即使回来,也耷拉着脑袋,没有了俯瞰这片土地的心情。我的情绪也随着环境的恶化而变得烦乱不堪。
人类走着走着,又倒回去了。从葱茏的原始森林突围出来,用城堡创建了一座座文明的高峰。而今,有多少人倍受文明的煎熬,从巅峰上退下来,寻找舒兰一般的天然氧吧,修身养性,休养生息。我庆幸,我来到舒兰,寻找到一方灵魂的栖息地。但愿,这方神奇的土地,有了青山秀水的庇佑,不会沉沦为名利的追逐场,消亡在城市进程的路途中。
2893字
2010/9/20.1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