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户县师范生活的回忆(五)
无论在任何时候,时间老人的脚步一直是行走不停,至于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第一步的,无人知道,至少目前还没有一个从有文字记载到眼下还活着的圣人先哲提过这事。
历史的脚步也是慢腾腾的,而且从有文字记录来看,其中有很多细节被人为地忽略掉了。
翻阅中国历史或者任何一个外国的历史,都是如此。真正历史的脚步往往被忽视了,而留下来被记录的,都是大步行走的痕迹。
我知道,往往被忽视的历史痕迹,常常是凡人的脚步,而这些凡人的细节恰好是构成历史的真正面貌,能够恢复历史面貌与细节的就是伟大的文学家。
从人类整个文学史研究的角度仔细分析,文学的贡献就在于给世人提供了历史真正的细节和风貌,但是文学家几乎在历史的每一个时间段,都很艰辛,都很不幸,因为那些有良知的文学家几乎都和历代统治集团是对立的,这恐怕就是文学是社会的良医和检察官的功用所在。
我在观看那些针砭时弊,揭露现实黑暗和鞭挞社会不公的优秀作品时,常常会产生一个幼稚可笑的想法:为什么作家们用心良苦却换不来肉食者的理解和赞赏呢?仔细研究历史,我感觉到我真的很幼稚,这样的问题不仅仅是讳疾忌医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触痛到了当朝统治者的软肋,使他们坐卧不安,如真的按照作家们心愿去做,他们的利益会受到伤害。
中国历史上文字狱的事情屡见不鲜。
得出以上结论,是在我放寒假回到家里,读了很多中外名著后的思考。
一九八一年的中国,人们的思想已经逐渐如冰山一般,开始因邓小平的引导慢慢解冻了。寒假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上家门给我提亲了,尽管我家当时还居住的是四间泥坯房。虽然父母亲开始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了,但是我那时并没有想这些事情,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要找一个什么人来陪我度过一生。
开始父母亲催促我见面,我极力反对,很不愿意;可是后来我还是屈服了,因为我不想叫大人为难,见了几次面,都是应付性的,根本没有一点感觉,有时我晚上躺到床上,在心里把几个姑娘反复比较,感觉到如果跟任何一个人结婚,那只能给外人表明我有了媳妇,可是总觉得对不住自己,于是我对大人说:算了,你们不要替我操心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将来会考虑的。
父亲没出声,只是用眼睛看看我,然后继续编写他的《中学数学复习资料》。妈妈急了,大声骂道:你娃不听话,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我笑着说:妈呀,你不用操心,你娃不会打光棍的。哼!看你嘴硬!妈妈扭身到院子里报柴火,准备做中午饭去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胆小谨慎的教师。在家里动不动朝我大喊大叫,看到我的日记,听到我过激的言论,就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娃狗日的不听话,将来迟早会吃枪子的。哼!
我说:大呀!话不要说的太难听,你娃不会叫你失望的,不信你走着瞧!父亲气哼哼的,我忽然小声问:大呀!娃看你到外面跟别人说话从不高声,你咋对你娃厉害的不行?
父亲一愣,好大一会儿,唉了一声说:瓜娃,你大我是被人欺压惯了,你不想想,你爷爷过去是保长,咱家是地富成分,敢对人家大声吗?瓜娃,大仅跟人低声细语,那年清理阶级队伍,大还不是被开除了?多亏你妈要强,要不大还不是当一辈子农民吗?
我听了父亲的话,好久没出声。父亲的话没错,地富人家本来就低人一等,谁都敢欺负,你尽量夹着尾巴做人,也会有人看你不顺眼的,动不动给你找麻烦。
这个寒假,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看见有人给我提亲,很高兴,尽管当下还不愿意谈婚论嫁,但是至少说明,人们已经不再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们这些地富人家的子女了。
而且,我到村子十字,动不动听到一些老人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你看看,如今何家惠家的后人多有出息,人家娃娃都考上学校了!
但是依然还有人愤愤不平,唾沫四溅骂道:如今地富帽子摘了,这些人又猖狂起来了,他妈的,啥世道,地富又翻身了。
几个胆大的,竟然大声骂邓小平,说他给地富撑腰,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简直是翻天了!难怪毛主席活着,不信邓小平的话,你看看,如今果然这样。
说这话的是村子里当年的贫协代表,他嘴角左边沾着辣椒水,红红的,像是在流血。
我笑笑,没出声,扭身走了。
我走得很慢,听到有人议论谁谁给我说媳妇,听到贫协代表吐一口唾沫说:给地富子女说媳妇,亏你先人!忘恩负义的东西!放屁!我给地富娃说媳妇犯啥法了?骂我,你是心瞎了还是眼瞎了,当年要不是人家娃他爷爷给你定媳妇,哎,你娃如今还打光棍呢!轰一声,大家都笑了,我回头看看,贫协代表脸红到脖子根了,伸出拳头要跟那人拼命,人们很快把他两拉开了。
天黑得早。有孙子喊爷爷吃饭,喊婆婆吃饭的。人们开始散了,打麻将的老汉起身数钱,掀牛的老婆吐口唾沫点毛毛票子,我二妹跑到我跟前,叫我回去吃饭,我们一起从十字往回走。
过了正月十五,又开学了。我跟歌平一起,从尚村镇开始步行四十里路,赶在半下午到了户县师范学校。
进了学校大门,学生食堂外面小黑板上写着:各位同学,速到本班生活干事处领取饭卡!
我跟歌平正看小黑板上的启示,王颖大声喊着:惠锋歌平,赶紧找武国达领饭卡去!
寻声看去,广生正跟王颖尔强等人在一起。我走了过去,捅了尔强一拳道:你狗日的,咋不叫我跟歌平一声?嘿嘿,我不知道你们啥时候走?再说,我是昨晚我大姐夫说,有事情去户县,用大卡车捎来的。
歌平问广生:你咋来的?你们广济远的很呀!广生笑嘻嘻说:我走的早,清早期就开始步行,你看,军用球鞋都走烂了。我一看果然,球鞋带是用白色线绳子绑着,都磨得快要断了。
忽然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原来是国达,他手里拿着饭卡,老远招呼说:你们来了咋不找我呢?给!我跟歌平分别接过饭卡。
突然王颖叫了起来:友谊,来来,赶紧领饭卡!大家回头看见了女同学袁友谊,正背了个挎包,脸红通通的走过来,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从国达山手里接过饭卡装进了上衣口袋。
袁友谊家是户县余下化工厂的。人长得白净,细高个,穿着蓝色列宁服,尽管是棉衣,但是人很苗条,一点都不显得臃肿。
大家知道王颖跟友谊是同桌,关系不一般,看样子有话要说,尔强跟广生朝我们挤挤眼,大家回头朝宿舍走了。
走了四十里路,实在累的很。
洗脸、刷牙,收拾铺盖,打扫卫生,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