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一刻轻狂

金粉喷洒一般雍容华贵的阳光，蓊郁的新槐，氤氲的晨气。还有馥郁的风，很弱很弱，仿佛只吹拂了一缕就偃旗息鼓了，仿佛是被越来越明亮的阳光晒化了。

有人向这边瞥了一眼，好像在情深意重地向我叮咛今天是什么日子，并且一定要记住。

今天的日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我实在想不出。

我只记得，今天这个早晨太好了，美好得我真想大叫甚至痛痛快快地大哭。我一次又一次地吸进润湿而清爽的晨气，我可以想象到我的肺脏正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它的收放缩张是那样的血气方刚而强劲有力仿佛一台崭新的蒸汽机。我还感到，我的其他脏腑也都欢欣鼓舞，都积极配合，都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于是，血液在我的体内欢快地流淌，流量充沛丰足如亚马逊河，浩渺雄宏如尼罗河。这样想着，我欣喜万分：几千几万年的历史就这样从我的身体内部浩浩荡荡地流过去了！

我感到舒服极了、欢畅极了！

时间是四月下旬的一个早上，我却依然愿意称这个时侯为春天。槐花刚刚谢过，竹叶青翠得让人意乱情迷，梧桐的花形树叶冶艳得近乎轻狂，雪松的簇簇新针叶仿佛一群群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水泥地面在这一刻仿佛也有了体温，柔软得像弹性十足的肌肤。各位教书先生和教书女士们都标致极了，男人们青春稳健，女人们如花似玉，他们的绕场而行和孩子们的绕场跑步都生机勃勃。这一刻，我猛然想到我们真像刚刚醒来的山林鸟兽那样自由快乐，也像刚醒来的山林鸟兽那样饥肠辘辘，而早点时间还在二十分钟之后。早晨，教书先生们和教书女士们看上去都精神振奋，这可算是人世间的赏心乐事，大概昨夜睡眠很好并有春宵一乐。如此甚好啊，肚子吃饱了叫做没有饥荒，身上穿暖了穿好了才叫做形容有光，适当娱乐放松身心才叫做精神愉悦、心情舒畅。

这就叫活着。

可是，尽管太阳没有自己的阴影，但它的身上却有耀斑和黑子——中国人的祖先们发明的“阴阳说”是适用于整个宇宙的。

人也一样。

越是高兴，越是快乐，越是心宽体胖，越是身心安适，就越是情动于中，生命的本能欲望就越加强烈，哪怕长出第三只手也按捺不住。

有人说爱是小鸟，爱是洪水猛兽，爱是烈火，爱是烈酒，爱是毒药，爱是迷魂药，爱是摄魂的咒语，爱是销骨的镪水，爱让弱者变强、也让强者变弱，爱让人笑、让人哭、让人悲、让人愁、让人痛不欲生、让人憎恨活着，让人今生无复他求而只做来世之想。我却以为，爱这样东西是在太复杂了，谁都想清楚明了地给它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但是说了几千年还是没有说清，直至今天我们又有了这样一种新的解释未知可否令人心悦诚服，那就是，爱只是一种感受和愿望，这些感受和愿望可以得到补偿也可以不得到补偿，并且，这些感受和愿望是世间唯一不能用语言来言说的东西。因此，人的心灵一旦触及到爱就无以言说，根本也就不用言说了，人，从本能感觉上说，其实这时候完完全全可以退回到动物时代去了，虽然还不至于都变成了野兽，虽然我很愿意说人的这种状态为野兽状态、虽然还没有真正回到野兽状态，但要相信距离野兽状态也不遥远了。

这一刻，我很愿意说情欲冲动的人已经回到了动物时代或者差不多要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动物了，动物的本能冲动和人的爱意勃发已经融为一体并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我想崩裂什么，我想覆盖什么，我想掩埋什么，我想点燃什么，我想熄灭什么，我想摧毁什么，我想拯救什么，以及，我想分解什么、聚合什么、扰乱什么、整理什么、占有什么、驱逐什么、连接什么、隔离什么、融化什么、冻结什么，如此等等，也包括把握自己这样做。然而，我在行为上什么也不能做，所有的想法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最多最多，我只能用眼睛四处搜寻。“发乎情，止乎礼义”，这一点，我一定比野兽高明得多、文明得多。所以，此刻，我一定像野兽一样冲动着，也像人一样爱着。这仿佛是无以更改、颠扑不破的世间真理和人间伦理。由于这样的原因，自此以后，谁也不要怀着恶意对别人随便加以“兽性大发”的罪名了，因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样的兽性，只不过，人毕竟是人罢了，人的因素比动物或者野兽的因素多一些罢了。生命的原始欲望开始冲动的时候，如果说“恶向胆边生”就是超越了作为人的界限，但对于忘记了自己的人的种群身份的人来说，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野兽是无所谓作恶与不作恶的，唯有人在大行恶事的时候才可以叫做完全暴露出兽性了，当一个人的道德和良知尚未完全泯灭的时候，人是完全可以用道德和良知来控制自己的行为的。

夫妻关系是有法律的前提保障的，有些人可能会以此为据为所欲为的，夫妻之间的生命活动要不要道德的约束，答案应该是肯定的。然而，事实上有没有道德的约束，这个问题又是很难回答的，如果再追问下去，一个头就有两个大了。那么，就让各人自己去解答吧。答案可以公开，也可以不公开，因为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这样讨论着、争论者。色鬼，道德家，假道德家，以及形形色色的市井小民和五花八门的正人君子，他们的说法实在是太不一致了，这一片“乱草”很难一把绾结起来，然后一刀割得整整齐齐的。

有人看着美，心里想着美，也爱着美，有人心里想着爱，也在寻找爱。还有一些人，眼里看着美，心里却在盘算着丑和恶。另有一些人，他们的心里想还是不想，别人无从知道，但他们似乎不看美，也不听美，不接近美，也不阅读美，他们非但不谈美、不塑造美，对别人的谈爱说美却板起面孔来显得很“正人君子”，仿佛谈爱的都是流氓和淫棍，说美的都是爱慕虚荣的小偷、恶徒和伪君子，必要置于死地方能后快，仿佛惟其如此人间寰宇才能变得清清白白。别人也不知道这些人要不要爱，私下里会不会找爱，因为这类人往往是言行不一的，有人早就总结过，他们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们是最危险也是最可怕的高级动物。

今天早上，很好的阳光，教书男士和教书女士们的脸色不再古怪。春末夏初的温热气息把所有人都带进了情和爱的光明世界，成人之间开始有情有爱，成人和未成人之间也有情有爱，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之间也有情有爱。像肌肤一样富有体温的大操场上鼓荡着和谐的阳光和声浪。

我清楚地记得有人有情有义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是有提醒和叮咛意味的，我不知道叮咛什么、提示什么，我更不知道这叫不叫爱，我单方面很愿意把这种情景叫做爱的情景，因为我认为爱是有各种各样的内涵和各种表现形式的，而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也没有限定的内质。可以爱一个自私冷漠的人的美好的容颜，也可以爱一个丑陋不堪的人的善良淳朴的心灵。一个人即使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但也不至于就开始恨这个人。如果真的恨一个人了，但在某时某地，间或也有可爱的瞬间吧。

四处寻找瞥我一眼的人，却不见了。想必也不会融于晨气，不会流入晓风，不会化于阳光。操场上，师生们还在像山林鸟兽一样快活地游走着、跑动着，就差没有会飞的、会游的和会爬的了。毕竟是人的场所，生态也才这样单一。好在个体生命和群体生命都活得健康，也活得快乐。人到底比野兽强，能排着整齐的队伍跑步，还能喊出整齐有力的口号，野兽就不能这样做，这都是人类体格进化、智力发达和文化教育的结果——瞥我一眼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呢？我的心里滚涌着的爱的激流开始平静下来舒缓下来，并在“河流”的表面泛起了洁白的“泡沫”。不过我也相信，瞥我一眼的人肯定没有走远，她一定站立在我看不见的什么地方，也许还在长时间地看着我吧。我突然明白了，今天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在闲暇的时候去做：想一想，那个人曾经提示我、叮嘱我，要我记住什么呢？

雍容华贵的阳光，蓊郁的槐，氤氲的晨气，馥郁的风，应该是关于提示的提示吧。

2012-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