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小学
那所山村小学，是我工作的第一站。
去那所小学，要走百十里公路，再走二十多里山路。走山路，必须翻过一座叫七谷岈的山，路上坑坑洼洼，有很多裸露的石头，路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临近山顶，角度更大。
那年秋期开学，我骑着自行车，带着被褥，翻山越岭去学校，到达目的地时，天已黄昏。
学校位于村街西边，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小河，两条河在学校西南汇合后向南流去，远远望去，学校就像一个婴儿，被一对夫妻用手捧着、呵护着。学校没有围墙，有二十多间校舍，窗户上的玻璃千疮百孔。有几个小孩在房前屋后玩耍，一会儿爬到窗台上，一会儿爬到树上，嬉笑声不时在校园里飘来荡去。学校东边是操场，里面荒草丛生，有两幅篮球架，锈迹斑斑，一幅篮球架少了块球板，另一幅没有球篮，像两位残疾的老人无神地对望着。整个学校破败而又萧条。
学校教师中，只有我是公办教师，其余的都是民办或代课教师，也都是本村人，住在家里。夜里，校园死一般地寂静，掉一根针似乎也能听见落地的声响。窗外的红薯地，蟋蟀吱吱地叫着，像无数患重病的人在不断地呻吟。远处，从村庄里透出点点灯光，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时而传来的狗吠声，使夜晚显得更加静谧。我在黄晕的灯光下工作、学习。累了，我就吸烟提神，红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屋子里一明一暗，轻烟在屋子里袅袅升起，散开，慢慢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我凝视着这轻烟，心也随着它飞到了窗外，穿过漆黑的夜，飞到了千里外的女友身边。她正借着灯光，给我织着毛衣，一针一线，仔仔细细，把浓浓的爱意都编织在里面。我的心感动着，独处的寂寞和暗夜带来的恐惧顷刻间也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教四年级语文，并担任班主任。我白天上课，管理班级；夜里备课，批改作业，工作有条不紊。自习课和早读，我和学生一起学习。冬天有雪的早上，我很早起床，在教室里给孩子们生火。早操结束后，我和学生围坐在火堆周围，一起读书。“……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学生们摇头晃脑，拖着尾音。红红的火，温暖了整个教室，映红了学生们稚嫩的脸庞，也映红了他们希望的明天。
课外，我常利用节气、星期天，开展一些活动，丰富学生生活，融洽师生关系。中秋节夜晚，我组织学生到河滩赏月。那里地面平坦开阔，没有树木遮挡，月亮一跳上山头，便可看见。在河滩上，我们唱歌，诵诗，讲故事，歌声甜润而嘹亮，响彻云霄，回荡山间，天上的星星也似乎听得入了迷，不断地眨眼。在我们的期待中，月亮跳到了山顶，像一块透亮透亮的圆玉，被树木众星捧月般地捧起。我和学生们开始围坐在一起，吃月饼，赏明月。“月亮真圆！跟我们家筛面的箩一样”“月亮真亮！像我家的镜子”……学生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河滩上祥和而安静，一片温馨。春天，映山红开得正盛的时候，星期天，我组织学生们，去校外赏花。山区处处都有映山红，渠沟里，地埂边，山坡上，云蒸霞蔚，一片艳红，那是一种似乎能拧出水的红。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在山坡上追逐嬉戏，摘果、采花，欢歌笑语弥散在山坡上，跌落在花朵上。那个春天，学生们一次又一次地给我采撷映山红，我接连不断地插在花瓶里，那花一直香着我的办公室，香着我的生活，直到多年后，我还常常浸润在那种甜香的回忆中。
那所小学的学生们都很可爱，每到果实成熟的时节，学生们就给我拿栗子、核桃、柿子吃，那果实很香甜，是我至今吃过的最好的果实。除此外，学生们还竭尽所能地关心我。秀和她的弟弟在学校做饭吃。冬天的夜里，秀做好饭，总把火弄到火盆里，端到我办公室，让我取暖，并一再嘱咐我：“周老师，这火你夜里烤。别坐时间太长，山里的冬夜可冷了！”那温柔的话语至今让我周身暖洋洋的。兴是班长，他个高，微胖，学习优秀，组织能力特别强，是我的得力助手。班级的所有活动，都由他组织开展。我骑车去镇上买指标粮，他总是和我同去，坚持把一大半面粉刹到自己车上，帮我带回交到伙上。冬天的早上，他总是最先到校，帮我给学生笼火。如果哪个学生家里遭遇了不幸，他立即写倡议书，首先捐出自己全部的零花钱，并组织学生捐款捐物。我和同事们都一直认为，兴是棵好苗，将来定能考上大学，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位学生，却在三年后的一天，在山上摘山楂时，不小心跌入悬崖，离开了人世。当时，听到这个噩耗，我如鲠在喉，未语泪先流，我为这朵花的过早凋零而痛惜。
在山村小学的那段日子里，我时时刻刻都被学生的爱包围着，连我都好笑究竟是谁温暖着谁。这爱就像牵着我心的风筝线，多年来，无论我飞得多高多远，却一直魂牵梦绕着那所学校，那群学生。
学校有十位教师，李老师和范老师是学校的老教师，李老师担五年级的语文课，范老师包教二年级。李老师不修边幅，他的胡子常常很长时间不刮，像乱草一样生长在嘴巴的周围。上衣里长外短，很不整齐。最典型的是在有一次，他一只脚穿着自己的鞋，另一只脚穿着老伴的鞋。教五年级数学的谢老师看见后，打趣地说：“李老师，天冷成这样，你还把‘老伴’带到学校。”我们几位老师感到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很快明白后都笑了起来。李老师看了看自己的穿戴，也忽然明白了，和大家一起笑起来。李老师虽然不修边幅，但他的曲胡却拉得很棒。他过去在村宣传队拉大弦，当民办老师后，一有闲暇，他就小心翼翼地取出曲胡，如痴如醉地拉起来，那旋律或慷慨激昂，或轻松活泼，或悲惨凄切，或缠绵悱恻。学校老师都说，曲胡是李老师的命根子，是李老师繁忙工作中的“调味品”，只要有了曲胡，李老师的人生就永远充满阳光。
范老师爱岗敬业，视教育为生命。听李老师说，七0年春天，范老师分娩十二天后，突患败血病，高烧昏迷，在医院治疗两个月后，仍不能走路。秋期开学，她让丈夫背着她去上课，这一背就是四年，被当地人称为“丈夫背上的好老师”。再后来，范老师虽然能走路了，但身体素质一直很差，动不动就感冒，但执着于教育事业的她，从未放弃对教育这种清贫的坚守，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工作。
花教三年级数学和全校音乐。花是初中毕业后，到学校代课的。那年，花十八岁，脸上有两个酒窝儿，里面蕴含着太多柔情，隐藏着无限蜜意。学校有架风琴，放在花的办公室里。花喜欢弹琴，我常常看到花那葱般纤细而白嫩的手指，在琴键上忘我地飞舞，那琴声婉转悠扬，让人听后如浴春风。花常来我办公室，或闲聊，或借书，或约我打乒乓球。有一个星期日的上午，花邀我一起爬山，说那山上有飞瀑，有奇石，有鲜花，有野果……我骑自行车把花带到那座山下，然后爬山。花很兴奋，给我介绍各种植物的特点，讲山上的各种神秘传说。她攀枝翻石，去悬崖边，折了一枝桃花，微笑着走过来，递给我。花那白里透红的脸在阳光下分外鲜艳，如绽开的桃花。看着花的神情，我想起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也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意。但我已经有了爱情，“恨不相逢未嫁时”，今生今世，我已不能选择。后来，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听人说，花与本村一位青年结了婚。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那所学校的每个老师，都有着自己的特点，现在想来，都显得那么耐人寻味……
关于那所小学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如今，我想到那所小学，想到在山区教书的日子，感到非常平凡，有的只是一些琐碎的细节，但那段经历中的点点滴滴却永远烙在我的记忆中。
第三年春期，我调入镇上的中学教书。弹指一挥间，二十年悄然过去。这期间，我未曾去过那所小学。近几年来，听说，那学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成为镇里一所优质小学。当年的学生，除了兴，现在的状况如何，我不知道。那时的同事的情况，我也知之甚少。我很想那所小学，也很想我当年的学生和同事。什么时候，我能实现自己多年来的夙愿，再去看看那所小学，见见我当年的学生和同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