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叔敖墓前的思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蒙蒙细雨中,我静静地伫立在孙叔敖墓前,思绪如绵绵的雨丝,不停地飘洒。今年的清明节,没有回故乡给父亲扫墓,而是随着心灵牧童的遥指,来到这个幽静的去处,默默地怀念这位可敬的楚人先祖。
孙叔敖墓位于荆州市中山公园东北角,江津湖畔、春秋阁旁。其墓碑为清乾隆二十年所立,上刻“楚令尹孙叔敖之墓”。据说这是一座衣冠冢,他虽为高官重臣多年,家中却没有积蓄,临终时,连棺椁也没有,去世后,归葬于江陵白土里。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什么样的人生,他是如何对待生死的,为何他死后,好评如潮,千古流芳呢?这些萦绕心头的好奇与疑问,引发了我久久地、深深地思考和探索。
孙叔敖,墒氏,名敖,字孙叔,春秋时期楚国期思(今河南固始)人,生活在2500多年前,春秋群雄争霸的时代。其时,奴隶制的周王朝摇摇欲坠,社会处在“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剧烈变革、分化、动荡之中,诸侯列国,谁有实力,谁有力量,就能傲视群雄,称霸一方。社会在呼唤人才,呼唤贤能,呼唤新生事物。他赶上了这样的时代,又遇上了,“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有为君主——楚庄王,所以,才得以从一介处士、鄙人,被推荐为一国之相,才得以施展才能和抱负。
探寻他的成长之路,史料甚少,但可以得知,他出自官宦名门之家,应该得到了较好的知识教育和文化承传。其父遇害后-*,他随母亲逃难,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社会底层,深知民众的疾苦和冷暖;生活在云梦水乡,深知水宜水患;生活在战乱年代,深知兵战韬略。
他自幼勤勉,品学兼优,有胆有识有仁爱之心。相传少年时曾遇被世人认为见之遭殃的一条两头蛇,为了不使别人再遇这种不祥的怪物,宁愿自己倒霉,将此蛇打死,深埋土中。幼嫩的心灵,只有大爱,才能死到临头,却在为别人着想;有果敢,无私无畏,才能除去邪恶,不留后患;有智慧,对生命的价值,有着不同常人的感悟,才能用行动,冲破迷信的羁绊,用生命,奠定品行的根基。
探寻他的为官之道,《左传》、《韩非子》、《淮南子》、《吕氏春秋》、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诸多著名古代文献,都有记载。尤其,我们不得不佩服司马迁的独到眼光,在《史记.循吏列传》中,把他列在郑国的子产、鲁国的公仪休等名臣之前,为好官第一人。
他的胸怀宽广深邃,能纳言,善于听取底层百姓的声音。升任楚国的令尹时,一国的官吏和百姓都来祝贺。却有一老者,披麻戴白来吊丧。他不仅不怪,还虚心地征询听取意见。据《列子.说符》记载,他与隐士狐丘丈人的对话,深刻地探讨了为官的三利、三怨和三方。
为官三利,显而易见。爵位、权力和俸禄是做官的三种伴生物,并且一般与官职的高低成正比。一个人获得更高的官职,就会得到更高的爵位、更大的权力和更厚的俸禄。个人的尊严、价值和享受也会得到更大的满足或更充分的实现。所以,人人想当官,当大官,世世代代,概莫能外。
为官三怨,是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其一怨,愈高的爵位位数愈少,一人获得也就占据了更多的人所觊觎获得的目标,堵塞了众人企图逐层晋升、获取尊荣的狭窄之路,必然招致众人的嫉妒。其二怨,一种政权机构能够施予社会的总权力具有一个客观的限度,其中的一个人拥有了更大的权力,必使主上的权力减少,而且更大的权力也构成了对主上地位的威胁,因而他很可能招致主上的憎恶。其三怨,丰厚的俸禄会使一个人拉大他与众人生活水平的差距,也极易促成他骄奢淫逸的生活习气,从而招致众人的怨恨。为官的三怨,又有几人能幸免呢!
为官三方,成就了一代廉洁名相。孙叔敖并没有否认为官三怨的存在,但他不愿蒙受这三怨。作为列国贤相,他向狐丘丈人告诉了自己居处高位而避免三怨的基本方法:一是爵位越高,心气越是卑下。低爵位和无爵位是高爵位存在的基础,一个人占据了荣耀显贵的高爵之位,其显贵本质上是以不曾显贵的广大民众为存在基础的,因而他绝不能对居处下位的民众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而应当愈怀卑谦之心,常持尊崇之情,把生自于民众的荣耀最大程度地还给民众本身。二是权力越大,处事就越要谨慎小心。在一定的权力位置上,明白自己的权力界限,把自己的行为谨慎地控制于该界限之内,对于涉界的事情绝不擅权用事,留给上峰发挥意志的充分余地,彻底免除其受威胁之感;同时,还要明白自己权力的分量,慎重地按照一定的礼仪规范和各种现实要求去处事,力求处事的平稳和妥善。三是俸禄越厚,对民众的施予就越广博。丰厚的俸禄不是自己安逸享乐的本钱,而是周济贫寒、施惠于民的资本。
他做官不是为己,也不是为家人享福,而是履行职务的使命,历史的使命。因此,谨记三方,三上三下,不因升迁和恢复职位而沾沾自喜;不因失去职务和权势而悔恨叹息。由“期思之鄙人”一变而为楚之令尹,个人地位直线上升,权力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并没有过人们想象中的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轻车简从,吃穿简朴,妻儿不衣帛,连马都不食粟,过着像《韩非子•外储说》中说的“粝饼、菜羹、枯鱼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饥色”的生活。成为《吕氏春秋》、《苟子•非相》中记载的圣人。
探寻他的治国之道,民本民和思想,跃然纸上。太史公只用区区379个字,就把循吏第一的孙叔敖,刻画的活灵活现:“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其方法是:靠榜样和效果的引导,“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
他辅佐楚庄王在宓(今河南荥阳东北)大败晋军,问鼎中原,奠定了雄楚称霸的伟业。他鼓励民众上山采矿,使楚国的青铜冶炼和铸铁工艺在当时处于领先地位;他重视水利建设,在河南固始一带兴修了历史上第一个大型水渠工程期思陂,在楚都纪南城东北修建了大型平原水库,即现今江陵的海子湖;开凿了能泽及当时、功施后世的芍陂水利工程,引水种植水稻,即安徽寿县的安丰塘,从此开创了中华民族的“水利文明”。他严明法度,制定实施了许多有利于民生的政策法令。在他悉心治理下,楚国进入了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全盛期。
他功勋盖世,但一生清廉简朴,多次坚辞楚王赏赐,家无积蓄,他过世后,其子穷困仍靠打柴度日。他的高尚品格,备受后人赞誉。中国戏剧始祖、楚国当时的戏剧表演艺术家优孟,就曾装扮成孙叔敖打柴的儿子在楚庄王面前载歌载舞,庄王为此大受感动,采取怃恤措施厚待孙叔敖的儿子,封地传至十代而不衰。历代文人墨客瞻仰孙叔敖墓,无不写下咏赞的诗篇。
今日的孙公墓前,显得冷清,据说平时也是如此。去年回故乡参观孙公祠,也有如此感觉。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有美景,又免费,没得几人去。与香火弥漫的佛道寺、庙、观等虚无缥缈的神灵好去处,不可同日而语。我想,亦是情有可原吧。
现实中的人,累了,心累了,就想到虚无飘渺中得到休闲和解脱;人心中都有一点隐私,不便对人说,想来神灵处,得到一些指引和寄托。而那直烦心灵的“三怨”,直击灵魂的宝贵“三方”,又会将游玩的、放松的、甚至放荡的人们拉回到有点沉重的现实。而且,孙公的形象太完美,太廉洁,可望不可即,学着去做,虽然少了“三怨”的烦忧,但太吃苦,太吃亏,为官的“三利”之福享不到,一点点小私心也不能留,更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在一些价值观模糊,信仰多元化的人群中,孙公不受待见,也是可想而知得了。
还有,人们往往对已经得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就不再倾慕、向往和珍惜。安丰塘、海子湖等水利工程,虽经两千多年的沧田沧桑,现今仍然造福着我们,是那样的实在、简单、自然,甚至自然到我们很多人,都忘记了祖先造福给我们后人时的艰难,福泽千家万户、千世万载的丰功伟绩。好在孙公生前就不计名利,生后更会宽宏大量的。
一代名相孙叔敖,只活了37岁,但他的业绩,像无言的丰碑,在时空中不断地延长。我们不得不感叹,每个人生命的长度和宽度都是有限的;但生命的价值和作用,是可以无限地延伸的。
我眼前的陵墓,在阴雨雾霾的笼罩中,忽然化作清澈的碧波,金黄的稻浪,绵绵延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