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棒记忆
时至夏季,天气渐热,各式消暑解渴的冰冻产品纷纷出现在街头,这其中卖得最火的,当数雪糕了。口渴之际,我买了一支雪糕吃,但越吃越粘,越吃越渴,让我不由想起冰棒来。
与雪糕相比,冰棒不论是在原材料、包装、外形、口味上,都简单多了,朴素多了。冰棒就是水和糖精简单配比冰冻后的产物,纸包装,外形呈上略窄、下略宽的长方体,放到嘴里吮吸,品到的是一种凉嗖嗖、甜津津的单纯味道。冰棒价钱极便宜:一支五分钱。可别小瞧这简单朴素的冰棒,在物质不丰富、收入极微薄的并不遥远的过去,冰棒带给家乡人们的感觉,却是滋味悠长。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上世纪七十年代人。记得小时候,到了夏天,卖冰棒人的身影就会如期而至,他们或步行,或踩自行车,走村串户卖冰棒。他们的冰棒大都装在一个白色泡沫箱里,箱子四四方方,箱盖上留一带盖圆孔,便于取放冰棒,箱外以破棉袄包裹,用以防止冷气逸出。在炎炎烈日下行走山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卖冰棒人通常头戴草帽遮阳,脖搭毛巾擦汗。戴草帽,搭毛巾,携箱子,这是卖冰棒人的普遍特征。每当见到如此装扮的人,村中的孩子们就会欢呼雀跃:卖冰棒的来喽,快来买冰棒哟!
卖冰棒的人,都是村里的乡亲。一支冰棒,卖价不过区区五分钱,每支利润不过二、三分钱,每天一大早就要到十多公里外的公社进货不说,每天还要转无数的山路才能将冰棒卖完,一天下来,也就赚一、二十元,而其间苦累,一言难尽。所以选择卖冰棒的乡亲,往往都有亟需这点收入的原因。我有一个表舅就常卖冰棒,他卖冰棒的原因,是为了供儿子读书。一般乡亲的孩子,读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而表舅的儿子成绩却极为优秀,年年考第一,表舅实在开不了口让儿子辍学。虽然儿子每年只需极少的费用,但对表舅却是一个不轻的负担,表舅于是背起冰棒箱,通过每年夏天的卖冰棒,为儿子积攒继续学习的费用。表舅那时四十多岁,皮肤古铜色,胡子拉碴,如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卖冰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烈日当头,卖冰棒人将箱子斜背在肩上,或将箱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从这个村子转到那个村子,从近的村子转到远的村子,有时翻山,有时越岭,有时趟溪,腰弯成了弓形,汗水淌成了小溪。看到远远的田野里聚集了很多人在劳动,卖冰棒人还会沿着弯弯窄窄的田埂走过去,不论田埂有多难走,都阻止不了卖冰棒人的脚步。因为这种情况下,多半是有人家在请帮工,卖冰棒人往往可以做成一单大生意:一次卖出十多支甚至几十支冰棒,要知道平日里卖冰棒,大都是一支、二支零卖的。
做任何生意都有风险,即便是最小的生意,卖冰棒也不例外。卖冰棒人最怕的,就是天气的突变。而山里夏日的天气,却如娃娃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是电闪雷鸣,风狂雨骤。遇上这种情况,卖冰棒人就叫苦不迭了,赚钱不敢想,能保本就谢天谢地了。但卖冰棒人一般不会马上降价销售,而是宁愿多跑些路,尽量按原价多销一点,力气他们不吝惜,钱他们格外珍惜。临近天黑,如果冰棒还有很多没卖,那卖冰棒人不降价都不行了,因为这时的冰棒化得差不多了。而买冰棒的人,也乐得用少的钱,买一些半拉冰棒外加一些冰水。如果想买冰棒又不想花钱,用米或鸡蛋换,卖冰棒人这时也会答应的。
即便平常天气好,冰棒也并不好卖。山里乡亲都是土里刨食,挣的全是辛苦钱,每一分都要用到实处。五分钱一支的冰棒,对很多乡亲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们家也难得买冰棒吃,吃到冰棒的机会,多是家里请了人来帮忙插秧或收割,好面子的父亲才会慷慨解囊,买些冰棒给大家消暑解渴,帮大人打下手的我们才可以沾点光。骄阳似火的时候,坐田埂树荫下,口吮一支冰棒,闻青草芳香,看鸟儿起落,品清凉滋味,那真是一种无比的享受!
对于冰棒,小时候的我格外馋它,但却难有机会吃到,我就想,等我长大了,赚钱了,一定买来足够多的冰棒,一次吃个够。而仿佛转眼之间,我长大了,工作了,有钱买冰棒了。可当我去寻找冰棒时,却难觅冰棒的影子了,市面上涌现出许多新品种的冰冻产品,最同冰棒接近的,是雪糕。我买了雪糕来吃,试图体验昔日冰棒带给我的感觉,但却总是归于失望。
此时,我卖冰棒的表舅,已经作古好久了。表舅寄予无限期望的儿子,没有辜负他的辛苦,最后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表舅儿子被分配到大都市工作,由农村娃变成了城里人。当儿子有机会回报表舅时,表舅却患病辞世,在他坟前,儿子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为表舅辛苦一辈子,未享一天福。
时光流逝,冰棒如同暴露在阳光下,形体消融了,而其清凉甜美的滋味却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中。乡亲们如今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在外工作,远离故乡,夏天到来时,还常忆起冰棒来,我想,身居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大都市的表舅的儿子,也应会透过尘封的岁月,依稀看到他父亲当年卖冰棒时的辛勤身影,耳边回响起一声声悠悠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