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丢开的断章
凭我的心是闲云野鹤的名义我来发誓，我不会随便丢开我收藏的这篇断章，自从我做出决定我要好好收藏这篇断章之后，我再也不会轻易奉承任何人，更不会怀着一丝一毫的恶意打扰任何人。
我的心是闲云，所以，我只依赖云的自由和风的吹送；我的心也是野鹤，所以，我只希望我能飞得自由、飞得高远，我只希望在我疲倦了不得不落地的每一个瞬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纷扰都因为我的落地而暂时停顿，然后我会继续飞行，是自由飞行。无论是闲云还是野鹤，我都注定要无休无止地漂泊，所以，固定的家园对我是没有多少意义的。世间已有不少不愿寂寞的灵魂不能定居也不想定居而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绝没有彻底消亡，我也将是其中一个。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够亲耳听到这个世界被宣告真有末日的那一天，然后，我将和许多不安分的灵魂一起证明我们在末日来临之前一定有更新更好的去处，因为，我很有把握，我持有这样一篇秘笈一般宝贵的断章，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它的价值，我会将他传交给足可信赖的人，我坚信它一定会有更多的用处。有一天，我们的肉体可能真的不复存在，但凭着这篇断章，我们的灵魂依然可以像闲云野鹤一样继续远行。
我相信我所设想的事情一定会梦想成真。
我们只是在旅行，只是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风格完全不同的风景区，我们遇上的可能只是一家又一家客店，我们永远都不需要构建一处固定的家园，因为生命的基本特征就是流浪。所以，我们只有停顿而没有停留，对此大家都要有信心。
因为我只是闲云野鹤，所以我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决不会怀着任何恶意去打扰任何一个人，但我一定愿意想方设法让所有的人感到快乐。我只想保护好自己持有的断章。那是一本书，也可以是一些谈话，一些伟大思想的记录，一些艺术品，也可以是一些工艺品，它们产生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时代，它们无需关照它们之前的那些无可挽回的时间，它们只适用于每一个需要它们的时代的每一个当下的瞬间或者某一个时代的某一个即在的时期，因此，我才称它们为断章。
现在该是它们到来的时候了，它们也就真的出现了。它们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也出现在我的心里，仿佛是融会贯通了古代最经典的四大美人，虽然历经千年之后变化很大，却依然很美。就是这篇断章，比西施拘谨，比昭君温存，比貂蝉沉稳，比杨贵妃骄矜。一千三百多年后，民国也出现了四大美女，不同的是她们比古代的四位美人活得更加自由、更加幸福，因为她们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主张而无须依附别人。代表着一些伟大思想和深远意义的美女们肯定会问我是谁，其实这个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依然要从断章本身说起。
从屈原说起，我更清高，我却不愚忠；从宋玉说起，我又不够风流，我写的文章尚不至于奇绝华丽；从东方朔说起，我不够睿智也不够博学；从蔡琰说起，我担当的还不够多也不具有她的雅人远致；从周瑜说起，我的心胸更宽广些，虽然我没有娶到小乔我却得到了更美好的爱情；从孙权说起，我未居江东，没有半壁河山，但我尚不至于像刘备那样四处漂泊巧取豪夺；从嵇康说起，我并不在《广陵散》即将后继无人、这才大无畏地想做嵇康的学生的三千太学士之中；从谢玄说起，尽管官累车骑大将军也难以保全他的子孙；从卫?说起，我不是让江南人看死的美男；从竹林说起，我算不得什么，那个凄风冷雨的时代里并无我名。直至后来，我不服药，不滥饮，不谈玄，不归隐，不长啸，不高蹈，不玩世不恭、不游戏人生。总而言之，我的身上并无半点魏晋风骨。南朝烟雨，北朝野风，都过去了，三十七年短寿的隋王朝在京杭大运河上虚脱了，又被太监、群臣、权相、内宫、百僚拉进了苏杭二州的软玉温香之中，然后潦潦草草地作别情义两重天的人世，终于没有看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却又是无边无际的塞上秋风、江南烟雨了，也终于累倒了。十三棍僧的帮忙很给力。玄武门前的血腥气实在太浓。杨玉环在我梦境中的床榻之上百媚频生，安禄山醉卧在王阙的后门。更加可恶的人，在甘露寺把大唐的昌盛之门恶狠狠地关上了，最最可恨，在此之前，名落孙山的黄生，作诗为箴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彻底败坏了我读书人的门风……
算了，断章是线装的，几乎要散了，我也不想往前走了，真的想歇歇了。想去听听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想去看中秋明月夜长安城里千家万户捣衣的杵声，或者巴山夜雨，或者大明宫里风吹钟磬寂然无声。唐明皇是极喜欢胡乐的，今天，虽然大唐早就寂灭了，恢弘歌舞至今都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或者，把长安城的牡丹高高兴兴地搬到洛阳去，然后自己也搬到洛阳去，远离男人们的权力意志主宰的世界，让好不容易得来的王权变得纯粹而澄明。于是，上官婉儿很尽职，太平公主很重情……
再往前走就是陈桥，又名陈桥驿，是个地方的名字。因此，还是不要往前走了，断章的最后一页已经翻到了。回头吧，回过头去抓捕甘露寺的凶手，然后让一切重来，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并且这个人很有信心？我有啊，多年来，我的眼泪都要为此流干了，但我还想看一眼灞桥边的春柳，甚至，还想知道长安城的梨园里还有没有人鼓瑟吹笙，华清宫的汤池里是否还有红烛纱帐、奇香迷人。在远离红尘的地方，乾陵、昭陵……石刻的昭陵六骏一定知道所有的真相。
不论我是闲云还是野鹤，我都到过长安，却未去过大明宫，哪怕只是去看看那个荒疏的遗址也行。钟楼，鼓楼，大慈恩寺，华清池，临潼兵马俑，这些我都爱，在我，它们是永不退色的风景。
算了，也不要往下说了，太伤心。不如回到白云深处的人家，看一看枫叶是不是比火还要红，或者去春江边上，看花，赏月，看夜色，一直看到人的生命原来真的在自由自在地流淌就行。
未知长安是老了还是更年轻了，长安城是否还记得自己最亲和的主人曾经把江山拱手与人。在长安城灯红酒绿的黄金时期，李太白居然一直未能高登皇榜，最后落得被人蒙骗去看“万家灯火”和“十里桃花”，他却不愠不怨，到底不愧是太白。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家乡永远都是蜀中江油的青莲乡，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至此，不能不说到杜子美了，他的一生不遇和穷愁困窘让天下多少文士们寒心，我却不能不对他肃然起敬，一千多年以前，他居然长途跋涉经过我的家乡，他携着他的瘦妻弱子采橡而食，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写诗？朱门的酒肉都臭了，可是，他的儿子饿死在逃难途中！
成都，多好的地方啊，但是，作为杜甫，再好的成都也都无用。本是河南人，为了功名背井离乡，最后客死他乡也在情理之中，不信请看后朝的秦观、柳永，以及再后朝的祝枝山、唐寅，和杜子美有什么不同？有什么相同？要说的实在太多了，也太远了，属于大唐真的很荣幸。可是，大唐的天子横空出世的那一天，皇族们的脑子里就生出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自己秉持的是延续千年的大汉文明，自己怎么偏偏又有鲜卑血统？即便有岑参、高适、王昌龄他们镇守西域边疆，可是大唐的养虎为患已经早有时日了，大唐的藩镇真是太大了，最远的也是最危险的边关居然是陈桥，谁能想到啊！有人对大唐已经虎视眈眈、觊觎已久了！
真的不愿再往前走了，也不想了，很伤心的，就停在这里吧，无论是帼州的月还是长安的月，总归都是月吧——多么虚伪啊，今天它又在这样照着我了，难道因为我也算是一个文人吗？
在我还没有走近陈桥的时候，重新装订这篇仅有的断章吧，装订好了之后，我还是不会走过陈桥的，我只想回到关中，做我的闲云野鹤。如果有人愿意，我会和他同看这篇断章，我也会和他讨论，如果这个世界真有末日来临的那一天，我会对所有人说：不必害怕，一切一切很可能都会停下来，但凭着这篇难得的断章的指引，我们的灵魂还能够继续远行。
2012-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