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里的张望
如果从家里出来,我首先遭遇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它们用自己坚实庞大的身躯,不由分说地挡住了我热烈张望的目光。我的目光撞击在银灰色的墙壁上,然后像乒乓球似的被狠狠地弹了回来。我感觉到自己目光和心灵那种无法言喻的焦灼与疼痛。事实上,我生活的这座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楼房愈来愈高愈来愈密集了。这座小城正在顺着沙溪两岸纵向疯狂的扩张,就像有两只无形的巨手,在推动着小城日新月异或欣欣向荣的车轮。我就被淹没在这样坚硬的稠密的高楼峡谷里,我多次热烈的张望最终被挡了回来,就像骄傲的雄鹰在飞翔中折断的翅膀,我起伏的内心因此充满了莫名的焦虑、不安和无穷的迷惑。
如果我可以走得更远一点,如果我走到沙溪河岸、郊区或所有视野开阔的地方,我张望的目光也不会舒展得太远。我往这边望望,我往那边望望,我望到的是连绵起伏群山青色的脊梁,它们距离我很远,但它们远比城市的楼群更为高大,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和力量。我最终象一条虫子似的独自蠕动在那里,我不可能看得更远更透彻,我明亮的目光被挡了回来,就像一些闪电晶莹的碎片,它们悲哀的纷纷坠落。在大地和时光狭小的缝隙里,我听到了自己心灵的抽搐和无声的哭泣,我像无人发现的一条虫子,我蠕动在人世间那飞扬的尘土里,我似乎已经不晓得今昔是何年了。
我在盆地里默默张望和生活了许多年月了。再此之前,我行走在辽阔无垠的东北大平原,在夏天在寒冷的冬天,甚至在田野上禾苗还没有旺盛起来的春天天,我可以纵情放牧我自由自在的目光。我可以从一个村庄望到另一个村庄,我可以看到那条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地平线,我可以看到远方流浪云朵里的雨水和云朵后面流泻的阳光,甚至后来在苍茫的大西北,我张望的目光也不会像锐利的飞翔的箭镞而轻易的折断。譬如我站在天山之巅,譬如我站在沙海深处,我总是被一种辽阔的雄奇或慷慨的悲壮所簇拥。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站在那里,白云如洗或天高地远,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听到了自己自由酣畅的呼吸和心跳,我张望的目光无遮无挡,我张望的目光就像无数柔软的飞翔的羽毛,我张望的目光可以顺利的抵达四面八方。辽阔和雄奇你知道吗?那是让人心胸开阔、荡气回肠的放达神圣之所,一个人纵使十分的卑微渺小,但只要出现在这样神圣的地方,就不会感到自身的卑微、脆弱和失落。就像高山上的一株青草,它远远比生长在洼地上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还要高。
我的父亲十年前来过一次小城,但后来他再也不想来了。这个在平原上辛勤耕作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日出日落和生老病死。他在江南小城待了一个多月,也烦躁不安喋喋不休的一个多月。我能够感觉得到,父亲就像一只误入笼子里的飞鸟,这使我想到了我最初来到小城里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父亲说怎么周围都是山啊,在这里实在太憋屈太苦闷了!望着父亲郁郁寡欢的神态,我很想说这里就是梅列盆地,这座城市就建在狭长的沙溪两岸,据说解放前国民党还在这里设立个集中营呢。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用同病相怜的目光望着我归心似箭的父亲。事实上,我对江南崛起的历史知之甚少,我只是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但是我不喜欢盆地或洼地里的日出或日落,正如不我喜欢小城里人们那种安逸的封闭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必须慢慢的习惯这些,就像一只在草原上奔跑的羊,为了生存和自在的心灵呼吸,我必须学会在纵林里觅食或梦想。
我以为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就像我无遮无掩的梦,我总会梦回东北大平原和大西北的高山戈壁或草原,那里一马平川的雄浑让我魂牵梦绕。可是一梦醒来,我还是蜷伏在盆地里,在群山环拥的小城里独自微笑或偷偷的哭泣。我知道一个人所处的位置和环境是多么重要,就像井底之蛙,它守望的天空小得如此可怜。虽然我并不认为生活在小城里的人们都是井底之蛙,但你不能否认环境对一个人心境的影响或遮蔽。我说的是我还远远没有适应盆地里的世态和气候,那种安逸的自在的生活,对我激越的心灵无异于一种无声的谋杀。在许多流逝的夜与昼,我躲在小城高大的屋檐下,张望或拣拾散落一地的目光的碎片。我说服不了自己,为此我开始了一次次的出走或逃亡。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最终还是乖乖的回来了,回到小城回到温暖的窠巢,跟一个女人相亲相爱夜夜同眠生儿育女。我发现我很快苍老了许多,在一次次目光被挡回或折断的地方,我感到我放牧的目光最终都悲哀的汇聚到内心,像一束清彻的冰泠的月光,将我缓慢跳动的心脏深深的淹没。事实上,我还是渴望热血可以像江河那样奔流,目光可以像柔软的羽毛那样漫天飞扬……但我感觉好象什么东西困锁了我。是盆地的氛围还是盆地里的世态?我不想知道,我很想对我的心说:你真的还渴望那种飞翔的快意吗?当得到肯定的答案时,我就愈发的困兽犹斗了。我是想完成一种精神的突围吗?我是想站在城市对面的山顶上吗?我的目光悲哀的落在房间角落里的轮椅,心也就在那一刻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疼痛。
不知何时起,我握笔的手已经变得软弱无力了,我钟情的是那些温情脉脉风花雪月的文字。我感到自身的衰落、颓废和精神的塌陷。在无数个相互交替的夜与昼,我不厌其烦追问自己:我还可以豪气冲天激扬文字吗?我还可以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吗?我还可以让内心的热血像江河一样奔流吗?我多么渴望从我笔管里流淌出来的不是惨白的水,而是绛红的鲜血或有滋有味的眼泪?但我好象已经不堪重负了,一个人置身命运的低谷,远比置身盆地里的生活更可怕更无奈。我渴望像骆驼一样在万里沙漠被狂烈的沙漠吹打或撕裂的那种万般的快意,但那种宏阔的风景早已远离了我。我就蜷伏在命运的盆地里,我一次次灼热的窥探或张望的目光,都被坚硬的挺拔的大山给挡住了。我发现我已经变得鼠目寸光庸俗不堪了。在红尘激荡的浊流里,究竟是谁蒙住了我守望的双眼?我这样责问自己的时候,远天的一只雄鹰已经收拢起它骄傲的翅膀,我垂落着一只枯枝般握笔的手,我看到了荒野上那只凄美的奔跑的红雪狐,我看到远方的日出或日落,重重的压弯了我倾斜的天空……
静夜的深处,独自翻阅着郭小川的诗集,就再次发现了那首逐渐冷落和遗忘了的《团泊洼的秋天》,就看到了在命运的低谷里,一个不肯向生活妥协诗人雄壮的精神风骨,平寂的热血就逐渐开始了喧哗或涨潮。当我在逼仄的江南小城酣然入梦的时候,我正在一路狂野的追逐着长河落日或大漠孤烟。在那里在另一个精神的高度,我似乎完成了一种庄严的突围……我注定无法囚禁或妥协。纵使在狭小的厄运的笼子里,我热烈的张望的目光也要越过万水千山。2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