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是我永远的星辰(之一二)
浓抹淡妆总是你
车轮稳稳地行驶在巴蜀大地上,一路穿山钻洞。窗外逶迤的山岭,连绵起伏。一山接一山,一水接一水。耳畔似乎都有李太白的吟咏声:“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家乡湿冷清洌的天气以及那些烦忧尘嚣被远远的抛在了脑后。从遥远的西北,执着含苞的叶子,不远千里,我们行走着,去看你。
穿透遥遥岁月的雨雾,想像那隐匿在你云翳之下的眼睑。
关于你,是一度沉浸在课本、诗词和照片上的遥想。十六岁那年,我梳着齐耳的短发,在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中选择了文科。遗憾的是学校没有专职教师,瘦弱又唾沫四溅的班主任身兼四职,语文历史地理政治。每次铃声响过,他踱着方步慢腾腾地走上讲台,眼睛盯着教室的木梁,从不看学生,用极慢的语气抱歉地说:同学们,今天从14页看到79页。于是,我就低下头,认真地抱着高中地理课本一遍一遍的抄写,做很多的填充图练习。看着风云际会、墨迹斑斑的尺寸地图,描摹着、触摸着大西南关于你的等高线。
接着,在历史课上,就对偏爱着的历史和文化章节一一作抄录:天府之国,山石迷茫;三国乱世,蜀地天险;得势失势,劳力劳心;贫穷、疾病、战争,枪炮,杀人如麻;寂寞饮酒的李白和长年穷困潦倒的杜甫;都江堰的李冰父子以及传奇的薛涛;那些天然的秃石山道,直上绝顶的高度硬度,曾给少年的我多少梦境般的遥想和震撼。
川即水也,水即道也。有人说:能保持永恒的美,在于它蕴涵着悲愁。遥想深处,寂寞如你,地形封闭复杂,隐蔽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和诡异的美。泥沙,砾石,浊水,枯叶,苍老古旧的面孔支离破碎。
然而,你也培育着人们对山水、盆地、流浪的感情。惊险的独木桥、茂盛的森林、朴素的草堂,给了人们续写理想的机会。青铜、器皿、丝绸、镯子、古卷、玉器,高贵和神秘暴露在阳光下,使你曲折回肠,横绝俊秀,直上青天。
一路上,地震的残骸断壁随处可见,也掩饰不了你真正的丰姿和巍峨气象。踏上巴蜀大地,春万分妖娆的摆动着腰肢,在每个角落里风姿绰约着,看绿衣已裹严实了的山川土地,目瞪口呆。
光阴荏苒,数千年前的故事似乎仍然和裸呈在眼前的富饶一样,终彻彻底底改变了一双眼。忽然想起童话里的一句:魔镜魔镜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谁最美?
背着背包,抬头仰望硕大的广告牌子,笑容可掬的美女,站在红油火锅边,满脸的诚恳与亲和。身边,拥挤的公交车上,温婉的母亲带着香甜的笑,递给儿子一杯牛奶。满街担子里琵琶的甘甜和幽幽香气,在空中缭绕。
趴在宾馆的八楼,俯瞰你。单是蓉城一个蓉字,如满街少女飘逸的长裙,已足够千娇百媚,百转千回。不必说核心区巍峨、充满威权和豪情的城池残桓,只说那充满古典的诗意,常年温润的灰色的阴天,就是一幅浅淡却充满深意的水墨,如朵朵浪花朗朗地映着春日暖阳,涤荡走心头的尘垢和疲惫,让晦涩的心灵,终拥有了清澈昂扬的呼吸。
典雅和闲适是你的风骨。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竹林掩映中,上藤蔷薇下,湖光江滟处,总有些年华悠久的茶铺能让人悠然又一天。在古老的文殊坊,幽远的琴台路,老成都的美丽华彩,美人和美食,典雅和摩登,依然随时为愿意探索你灵魂的来客表演着。
一片天,一席风,一抹晚霞,一丝清泉,一座凉亭,一副好心情。你喃喃自语着:“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在细弱阳光下泡一杯新摘的春茶,或许正是你寓古典于现代的独特魅力,就好像在时髦的春熙路旁,沉静的大慈寺依旧暮鼓晨钟,仍然溜达着未来的诗人。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徐志摩的诗会给出游的人带来诸多的感慨。满面风尘,我们穿着厚厚的运动衣,一面哑然失笑,一面喝着略苦的咖啡。眼睛却大呼小叫的在锦鲤看六百六的六只橙子,看蜡染的美到晃眼的蓝裙,看街上的穿得极妖娆美丽和暴露的女人,再看门前浮世里的生动,忽然觉得,此处是吾乡,彼处是吾乡?
我们来了。站在宽窄巷子里,走在古镇子的青石子路上,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太阳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略显凛冽的黄风,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
情牵深处是吾乡。
以仰慕的名义倾听
文化路,那么静,那么静。在马路边的道牙上,看天看地看人。席地而坐,轮流看女儿发来的短信。她戏谑的说:三个文艺女青年,坐在川大小径上,感想何如?然后我们喝着矿泉水,看一地的落叶。
的确是满地的落叶。赭黄色,硕大厚重到触目惊心。洒落在停放的汽车上,铺满了路径。似乎从来没有在春天见过这么多的落叶,即使在西北的固原。这个季节,尽管甘冽而清冷,却也是嫩芽初上落叶松的情景。
看吧,远处,满山翠景,一湖风月。近处,诸多学院的牌子熠熠生辉。高耸的大树。古旧的宿舍楼。逝去的流年。宛在的笑容。不灭的往事。早年的历史碎片。散落已久,历久弥新。
往事如尘埃,在不经意间的触碰之下,毅然,散去了它的踪影。在成都特有的温润湿热的空气中,在古树参天、幽深静谧的道上,似乎依然能嗅到钱穆的气息,能捕捉到吴宓远去的身影……
之所以喜欢这个氛围,不仅仅因为这样的气息暗合了气质,更是因为这里的人,仿佛早就相识。拨拉着脚下的叶子,试想哪一颗古树见证过北大钱理群先生在《民国那些人》里记叙的场景,哪一片叶子曾经见识过先生所说的“最迷人的课”之一?黑白电影般闪过川大教授蒙文通的考试课的一幕幕,仔细聆听:
考试时,考场不在教室,而在望江楼竹丛中的茶铺里。学生按指定分组去品茗应试,由蒙先生招待吃茶。不是先生出题考学生,而是学生出题问先生,往往考生的题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如学生的题目出得好,先生总是大笑不已,然后点燃叶子烟猛吸一口,开始详加评论。学生细细聆听,溪水潺潺流过,竹叶微风含羞。望江楼边,讲解之声,荡漾锦城。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经史双绝、旁通佛老的蒙文通早已音容不在。遥想当年,能够聆听这样的课,是多么令人神往。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先生有真性情。他给予学生的,不只是知识,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这样的课堂里,充满了活的生命气息,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生命相互交流,沟通,撞击,会达到了彼此生命的真正融合与升华。如佛或道,坚韧的,厚重的,经历了最深的泥泞之后仍可以在碧波之上的净化。
其实,人文远远胜过风景。总觉得真正的奢侈品,是精神层面上的好东西,非物质所能企及的,比如孤洁,比如坚守。
有一个人,一个颇似哲学家康德的人,在川大的历史上令人惊奇敬佩。梁漱溟曾经对人说:“余至成都,唯欲至诸葛武侯祠堂及鉴泉先生(刘咸?字鉴泉)之读书处。”陈寅恪抗战期间讲学成都,专事搜访刘咸?著作,遍及成都书肆,赞扬其“见识高”。蒙文通赞”其识……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
刘咸?,四川双流人。直到去世前两年未出家乡成都,终身未出川。36岁到剑门一游而染病归于道山,令人扼腕。短短一生在史学、目录学、校雠学、方志学诸领域都有较高成就,受到中外学者的推崇。
一辈子能这样蜗居一地,确是不凡。先生寻找到了和自己属性最相似的地方。不张扬,不外溢,有一种神秘却又最自然的气息。它高至最高,深至最深,然后,在滚滚波浪中盛着自己不凡的心。
孤芳自赏和清醒,都需要资本。
太阳明晃晃的出来了,是成都罕见的好天气。古旧的楼上,短衣衫长裤褂挂满了晾衣架。墙上贴满了各种招生简章,用工声明,出外留学的小广告。阳光照耀下,一切都是新鲜的,象刚出锅的热油条,溢着香气。悠闲或忙碌的的学生们,那么青春逼人,姣好曼妙,惹起我们万般感慨。
朋友们摆着各种造型,摇晃着身子,坐在落叶的尸体上照相。既有着浓烈华丽凄然惆怅,也有着刺激新鲜陌生疏离,我们满足的大笑。现代城市,大多已被时尚糟蹋地面目全非,幸好还有这样的一块地方,像带着湿漉漉的潮气,盛满了最质朴的宁静和蕴藉典雅,值得留念。
一旁的草地上,不知名的紫花怒放。如年轻丰盛的女子,文雅含蓄,即使布裙也很生动。它知道,我们来过。
真正的出行是陪着自己的心走过心仪的地方。
朦胧中,传来国立成都大学校长张澜所制的川大校歌:
“岷山峨峨开天府,江水泱泱流今古。
聚精会神生大禹,近揆文教远奋武。
桓桓熊熊起西土,锵锵鸣凤叶东鲁。
和神人,歌且舞,领袖群英吾与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