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二十五年之久的思念
谁说时间可以平复一切?为什么历经二十五年之后,那段思念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在我的心头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上世纪初裹就的那双三寸金莲小脚频频向我走来,和善亲切的面容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我们坐在了夜幕下的小院里,看着天上的星星由“青石板上钉洋钉,一颗一颗亮晶晶”开篇,然后去寻找北斗星,指认哪是把儿哪是勺,再进入那条长长的银河重温千古传唱的牛郎织女故事,而后再跃入月亮,月亮里有个不朽的神话。突然,流星划过,又突然某颗星游离了原来的位置……许多的神秘、许多的惊奇,在那个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的年代,星空便成了我和弟弟娱乐的大屏幕,奶奶是导播,我们跟随奶奶的思绪在星空里游历。
如果天空拉上了厚重的幕布隐去了星宿,我们便听着虫子的浅唱低吟捉来几只萤火虫捧在手中,一边看着闪动的萤光一边绕那永远也绕不清楚的绕口令:“山上有座庙,庙外有只猫,猫瞄庙,庙瞄猫。”这个似乎有些简单,但奶奶要求连续说上八遍“猫瞄庙庙瞄猫”,到了最后就成了“喵喵喵”。如果过了这关,奶奶便悠然地打着蒲扇抛出杀手锏:“墙上有颗钉,钉上有根绳,绳上拴着瓶,老鼠咬断绳,掉下瓶,打破盆,盆叫瓶赔盆,瓶叫盆赔瓶。”这个再怎么绕也是“嘭嘭嘭,嘭嘭嘭”。奶奶笑了,我们笑了。笑完了我们又静静地去听有关狐狸精的故事。奶奶的狐狸精都是善良的,她们化身为美丽善良的女子去帮助那些无依无靠、憨厚善良的男子。受助的男子大都修成正果,也有贪婪之辈到头落得凄惨不堪。
“唉哟!”黑沉沉的夜幕下,奶奶踩在了沟沿上——一道屋檐下的雨沟,很浅很浅。奶奶的小脚一歪,背上背着熟睡的弟弟摔了下去。因为天气很闷,院子里没有风,奶奶带了我们去公路桥上乘凉,直到下半夜,凉气下来了,奶奶背上弟弟,叫醒我回家,就在家门口摔折了左臂。医生要锯掉奶奶的断臂,奶奶说:“死也要留个全尸。”她倔强地保全了肢体,虽然后来肘弯处有些伸不直,但却是一条完整的、活的臂膀。
如果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能反抗的话,我想她一定不会让她的脚被缠裹成畸形。年少无知的我们常常看着奶奶的小脚只觉得新奇和好玩,哪曾细细思量过奶奶忍受了多少苦痛?裹布紧紧束缚着骨骼的发育,而奶奶还得站到凳子上去灶台洗碗。她是童养媳,地位十分低下。她有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还要时时承受恶毒姑姐的打,谁会去疼爱这个小姑娘?她能向谁诉苦、向谁撒娇?好在她的姑妹对她很好,处处帮她、护她。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我乘坐火车远涉几百公里去看望这位可敬的小姑奶奶,临走时,小姑奶奶塞给我一张两元钱的纸票,很后悔我没有把这张两元钱保存下来,但我相信这两元钱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中磨灭。后来小姑奶奶去世我送去了花圈,至于那位大姑奶奶她在小姑奶奶之后去世,然而我却从未与她谋面也未曾给她烧过一两纸钱。
其实奶奶是我外婆。她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九三五年洪水泛滥时,她带着两个儿子坐在房顶几天几夜,连饿带淋,饥寒交迫,等到洪水退去之后,我的两个舅舅夭折在瘟疫中。后来奶奶有了我母亲,但不久外公王新科又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二十九岁的奶奶守着母亲,一双小脚托起了一方天地。她带母亲逃避战乱,麻木了沿途中横七竖八的尸体,逃跑途中那些把孩子当做包袱扔进井里的惨剧刺痛着奶奶的心。日本人的刺刀突然亮在奶奶胸前,“咦!火。”鬼子向奶奶要洋火,吓得奶奶脸色惨白。奶奶把抗日伤员露在外面的肠子捧起来塞进肚子,用逢衣针逢合肚皮,再用面糊糊住伤口。奶奶独自拿着棍棒驱赶豺狼,救下怀孕的母羊……最难忘的是奶奶用那伤残的胳膊和面、擀面、包饺子,煎好了给在读高中的我送去学校,看着我吃完才又返家去。那时她已六十多岁了,就为了给我送去煎饺,她那双可怜的小脚来回走了近二十里路程。师范毕业那年,我曾想等我分了工,就把奶奶接到城里,看看水龙头,吃上不用挑的水,再给奶奶织件开胸的毛衣(伤残的胳膊穿开胸的衣服要方便许多)。可是,奶奶在我就要毕业的最后半年去世了。晚上,她烧了热水洗她的小脚,因高血压奶奶突然倒地。终年七十有五。
奶奶,我怎么来报答您对我的恩情?只剩了思念,剩了这无法抹去的思念,任是那无情的裹布也难以阻断的思念!这思念会经时间长河化作那翻滚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