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蒙曲河
这么说,你喜欢一天到晚宅在屋里?
吕锰落座后,环顾着我的房间,把视线定在我打开的网页上,之后,移过头,惊讶地望着我,整个脸扭成一个问号。
有什么办法呢?天性好静。我微微一笑,无可奈何地说。
也是。
对此,吕锰似乎深有体会,表示理解。我心里便一阵激动。
钓鱼去。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来,就为这事,去不?
这……
这鬼吕锰,就会奇想,我可从来不去钓鱼的,定性不够,去了,也只能空手而归,扫兴。
管它的,就算散散心。
最近工作上遇到些难题,正愁着怎么破解。
好吧。反正今天是星期天,愁也没用的。
我们挖了些蚯蚓,用小罐装着,还提了一只笆篓,给那些即将倒霉的鱼准备的,扛着钓竿,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正值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头和肩背,公交车过后,灰尘挟着热流,将行人不客气地淹没。
灰尘好大。
这不算什么。
吕锰于是极耐心地指点我看那黑沉沉的烟雾,腾腾的上升,将蓝天,染成一片混沌,同时,鼻子就闻着了怪味,胸口有些堵,仿佛被人塞进泥巴,好不难受。
这污染也太重了。
不错。
吕锰略为一沉,附和着。吕锰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活了49年。
30年前,这里仿佛原始森林,有虎狼出没。一个人走路,再大胆的也要抖毛。他接着说。就拿蒙曲河来说吧,原本清澈见底,两岸茂林修竹,垂柳依依,天热时,扑通一声下去,好不痛快。那时,鱼才叫多啊,随便用撮箕一撮,保管你一顿美餐,哪像现在……
吕锰的神色,仿佛在追忆一段逝去的光阴,那光阴又是那样的美好,如今难再了,惋惜之情,便明显的现在脸上。
我也便痛惜的望去,见两岸有几股浑浊的泥流仍然嚣张的跳进蒙曲河,水位却是下降了,淤泥中间,有几股水凄凄切切的向前流。那么,那美好的过去呢?很难想象,就如你偶然遇到一位捡垃圾的老人,那样佝偻着,而有人却告诉你,他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但他的身上,已丝毫没有将军的气质。
不过,我相信吕锰的话。我虽然到这里才两个多月时间,最多半年,等这个项目完工后,又会离开这里,但已多次听人眉飞色舞的谈起蒙曲河的过去,那样的迷人,那样的令人神往,而今,则不免使乐观的人也要黯然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对面,洗矿工人的身影映入眼帘,两位泥猴一样的人“嘿佐嘿佐”的推一车矿渣,哗啦一下倒进蒙曲河,我的心,便受到沉重的一击,仿佛那车残渣不是倒进河里,而是倒在了我脆弱的心上。我神经兮兮的自语。
喂,快点。
吕锰已经走了很远,嘴里兴奋地说着什么,但他突然意识到身后的我没有跟上,就停下来,神色有些怪怪的。
怕晒吗?
不怕。
吕锰以为我没有到过这地方,定是怕太阳的淫威了,有些关切地问。
我的思绪仍然系在刚才那一幕上,那样的明晰,想象中,仿佛身临了蒙曲河的过去,听到了虎的啸声,鱼儿成群结队,大胆地露出水面……
那,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把这个问题正儿八经的提给吕锰。吕锰先是一愣,继之一笑,然后见怪不怪地说:
管那么多做哪样?
为什么?我很疑惑。
要是管得了,蒙曲河会是这样么?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才是环保主义者么?关心的多着呢,但又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叫碱厂、铁合金厂、化工厂、钛厂、锰矿厂及沿河大大小小的洗矿厂都关门吧,环保局等有关部门来了多次,但这里依然如故,且越来越严重了。
我不能回答吕锰的话,那么……
不作圣人忧,但寻匹夫乐。吕锰丢掉什么似的,竟轻松地说。
吕锰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天出来的目的,不是来寻乐的么?何必忧忧愁愁的放不开呢?
天下堪忧者多了,小老百姓,忧有何用?
经过一田埂,目睹奄奄一息的秧苗,脚底下,水分已被蒸发了,看来已岌岌可危。一老农站在那里,哭丧着脸,庄稼可是他的命根子啊,那么,老天为何迟迟不下雨呢?这难道不与人类自己毁灭自己生存的环境有关么?
这里的人们啊,在为自己挖掘坟墓。
哎呀,我说你老弟,你怎么这样酸溜溜的?
吕锰已隐身在一片包谷丛里,钓竿高出一截,一上一下的动,听了我的话,哗啦啦的话语传过来。
吕锰比我大两岁,万事想得开,活得比我逍遥,没有我这般多愁善感。
我也不说什么,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穿过包谷丛,便觉浑身一爽。抬眼望去,蒙曲河实实在在近距离横躺在面前。河两岸稀稀落落的点缀着一些小树,那几笼竹子,已是那样的萎靡,怕是要断香火了。脚下,满是上游冲积到这里的废纸、残木、废泡沫、劣质儿童食品袋,以及一切可以向河里扔的东西,由于天干水落,它们便安然的躺在这里了。水面上,浮游着一层污垢,静静地盖了河床,整个就像农家粪坑里的水,只有极近的地方,方可见淤泥上面有小虫爬出的纵横交错的杠杠,那样的惨不忍睹。微风吹来,一种异样的味道粗暴地往鼻孔里钻,不由得使人神经紧张起来。一群苍蝇哄地散去,又纷纷的聚拢……
好啦,就在这里。
在我疑惑之际,吕锰已经跳上一块巨石,放下钓竿笆篓罐灌,伸伸腰,转过头来对我说。
这里?
我想,大概是吕锰的哪根神经短路了吧,这里有鱼么?
就这里。吕锰肯定地说。一般都在这里钓。我去年还来过的。这里河面开阔,水势平缓,其它地方不行。吕锰见我不信,又作补充说明。
我只得过去,果然看见这里有几个点,相对来说显得干净光滑,显然是常到这里钓鱼的人们留下的。河面宽约30米。
我选了一个点,将蚯蚓掐断,穿在钩上。
吕锰嘴里啪啪的响,向鱼钩上的蚯蚓吐着口水,念念有词:
口水就是药,巴到就跑不脱。
然后,吕锰一甩手,将竿呼地抢圆,哧溜一声便落进水里。吕锰告诉我,他喜欢这种小时候的钓法。
我也学着吕锰的样子把竿放到水里,拖鞋权当凳子,垫着屁股。再看吕锰,已经老僧入定了。他盘腿而坐,两眼专注地定在浮标上。
我尽力精神内守,意念归一。我想,只要能钓到一条,哪怕是“二胡子”,也是不虚此行的。不过,一看那水,心里就无法入静,疑惑不禁又充满脑袋,有鱼么?就算有,能吃么?侧眼看吕锰,极为自信的模样,目光坚定地聚在一点。
吕锰的坚定给了我鼓励。我密切注视着浮标的动静,专注地等着哪个倒霉蛋来咬了。
突然,浮标仿佛动了一下,乖乖,我猛然一喜,全身的力聚在手上。
呼……
上钩啦?吕锰身不动,话很平静。
我定定神,转身寻找我的鱼钩,已经钩在后面的树桠上了。
我明明看见浮标动的……
不要神经过敏嘛。吕锰怪笑着,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咳……
太阳很毒。摘了几枝树桠,编成帽子戴上。我又把钩放进水里,两眼注视着,准备把握好时机,一提而中……绝不能再出洋相了。
时间如水,极缓缓地流过。耳朵里传来麻雀懒洋洋的叫声,那“大雁调”极凶的嘶叫,料想是家园遭到蛇的入侵了,声音里透出血和绝望。
啊,又动了。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正准备提竿,却见一只水虫爬到了浮标上。咳,原来是这个小东西!那小东西仿佛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闯了祸,慌慌张张的跳着离去,那情形,极似一个蹩脚舞蹈演员的表演。
既然上了当,就变得有些聪明。我把专注的守,改为似守非守,这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紧张,二来可以想想心事。一箭双雕啊。
一对蜻蜓相互追逐,忽闪忽闪的从眼前飞过。我想它们大概也在谈情说爱吧,摒弃这一层不说,它们繁衍生命的本能总是有的,而且显得比人直露。它们倒是比人活得洒脱啊。作为人,要受若干伦理道德的约束,而且要受金钱地位之类的支配,往往爱不能爱,备受压抑,活跃的生命,便变得很萎顿了。
在有些事情上,人难道真的身不由己么?蒙曲河的过去那么美,人们生活在这里,也是很美好的。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发展、找钱,人们,又把自己生存的环境破坏了。人们在饮鸩止渴啊!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过上好日子,又能让青山绿水常在么?
环顾四周,我的心情无法不沉重。远处的山,由于大量私自开采猛矿,已经要被削平了……庄稼地里,黑乎乎的,全是从天而降的灰尘。
哦嚯……
为了驱散不良情绪,我便站起来,扩大胸腔,肆无忌惮地吼了一声。
声音碰着两岸,嗡嗡的响着,竟惊起几只白鹤。它们本来是在河边寻食的,顿时扑楞楞的飞起,惊叫着,一时不知飞向何处,盲目地在头顶盘旋,过了一会,才停落在对岸的树枝了,兀自惊魂未定。
搞哪样啊?吕锰吓了一跳,待看见白鹤时,才明白过来。
哦嚯……咳……
吕锰也站起来,两手拍得山响,顿着脚,发出恐怖的叫声。
白鹤们更加惊惶,又起飞,急出几滴屎尿,啪啪的掉进水里。水里,就多了几分异样的内容和色彩,慢慢的溶化,以至于无。
白鹤们终于仓皇逃向远处,踉跄着趴在树梢,心脏咚咚的跳个不定,心有余悸的回望……
哈哈哈……
我们竟得到了一种异样的宣泄,心里一时舒畅多了。
你那边怎样?
碰都没有碰一下。
你那里呢?
一样。
我们打着呵欠,重新坐下。可是,得鱼的希望仍很渺茫,心里不禁有些急躁。
鱼,鱼,快上钩,细的不来大的来……吕锰非常滑稽的念。
我想,连细的都没有,哪来大的?这里恐怕连虾都没有吧。吕锰呀吕锰,今天肯定只有无功而返了。
喂,不如回去上网。
坚持,坚持就是鱼。
吕锰说完,望了我一眼。看得出,他实际上也有些动摇了。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想那老家伙,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耐性?才半天,我已经不行了。
主要是今天没钓到鱼,自然没精神。加上尘缘未了,自然坐不住。待到有一天万事看淡,保管你坐得住。
到时再说吧。
真是怪?长白毛,怎么今天没有鱼呢?去年我都钓到好几条……
吕锰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若有所思。
我们都有些迷茫了。
钓到没有?
我们循声望去,见一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戴着草帽,拿着鱼竿从那边过来了。
哦,黎伯,是你,来好久了?
一早就来了。妈的,有屁鱼。
黎伯于是极气愤地一阵唠叨。他说,刚刚亮他就来了,至今连虾也没有见着一个。他还说,下面有几只船带了打鱼机和几只“水老娃”在那里捕鱼。就连他妈水虫也吓跑了,莫说鱼了。
黎伯又唠叨了一阵蒙曲河的过去。他说他在这里生活了71年,都清楚。那时的水是如何的清亮,鱼是如何的多,环境是如何的好,空气是如何的清新。那时钓鱼,哪里是钓,简直像直接到自家的鱼塘里去拉……
就没有人管么?我又傻呼呼的问。
怎么没有?我和几个老家伙都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多次。回答很客气,但一直没有效果。里面的道道,深得很。
不过,现在要好了。黎伯又说。听说,这里的单位和人全部要搬迁,政府规划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们还年轻,又都有知识,看看能做什么,早点做吧。
黎伯发泄完心中的愤懑后,遗憾着,消失在那片包谷丛里,就像这河里消失的一条鱼。
我也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总的来看,今天只能一无所获了。
啪……
猛然,水面上一声脆响。我和吕锰连忙望去,捕捉到一个白生生的影子一闪,又沉了下去。水面上,便有波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鱼!吕锰兴奋地大叫一声,拍腿站了起来,趋向河边。
什么?我也站起来,被吕锰的声音拉了过去。
哪里?
快看,又冒起来了。吕锰两眼如鹰,盯着目标。
好像又要翻起来。
对。
怎么……
啪啪啪……啪啪……河里,到处都在响了。
我不解,如坠五里雾中,眼前有若干白影在动。
捡鱼啊,快!
对面来了一群小崽,边跑边喊边脱衣裤,奋不顾身地扑进混浊的水里,如一群小水牛在泥潭里滚,争抢着翻起来的鱼。水便极不情愿的起伏。
怎么会呢?我懵懵懂懂的。
吕锰不动不言,神色庄重,鼻翼翕动着。
你闻。
我果然闻到一股极刺鼻的气味,撩拨得肺及鼻子很不舒服。
毒气?
对。唉,上面的化工厂又在排放有毒的水了。
啊,我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恍惚中,眼前的一切,包括我和吕锰,都变成了奄奄一息的鱼,在污泥浊水里挣扎着……挣扎着……
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吕锰才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