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如婴孩
李老太太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槐树,愣愣的出神。
五月的天气,温暖舒适,槐树的叶子绿绿的惹人喜爱,又是这午后时光,阳光洒在树叶上,微微的晃动里,晶莹透亮,叶子里的经脉,展现的明明白白,页面的油膜,就泛了淡淡的光,调皮的跟李老太太捉迷藏。自家院中也有槐树,叶子同这敬老院里的,一般的绿吧?自家的槐树,比这里的,粗壮多了啊,有孙子的那一年,老头子从后院移植过来的,孙子今年多大了,四十三了吧,重孙呢,怕也有十多岁了,到底多大了?真的记不清楚了。
老头子,他倒好,早早的走了,不用再受这份罪孽了。
他先病倒的,也是这样的半身不遂,半躺在床上,饮食离不得人照顾,就是大小便,也要别人帮忙。她呢,腿脚也越来越不得力了。他每次小便,她就把便盆放到床上,扶起老头子半跪着小解,把老头子平放在床上了,她又端着便盆,颤巍巍的走到后院倒掉,又转回来,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看着你,东糜子西萝卜的扯闲淡。
老头子在呢,还真是累人呢。可好歹,有个人陪着说话扯闲。现在倒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养老院里,无人陪伴,少人扯闲,只能整天的望着窗外的槐树。可这槐树,开不得口,进不来屋,倒独自躲在窗外,风里雨里自由自在的快活恣意。
谁能整天不闪不离的陪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呢?
老头子那阵子,也受了好大的苦。先是半身不遂,又是食不下咽,整天呢离不得吊瓶子。儿子两口子也退休了,却要到城里去给孙子看孩子,照料老头子,靠不住他们的。老婆子一个人,做饭、刷锅洗碗、涮洗衣服,老头子自言自言:还不如去了呢。老婆子翻他一眼: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头子也就不言语了。
在这敬老院里,有吃有喝的,又不经风,也不淋雨,看起来,蛮好的。一个礼拜呢,护理员就抱了李老太太到浴室,浴盆里放满了水,调好水温,慢慢的脱去了衣服,小心翼翼的把老太太泡在水里,一个人护住了老太太的头,一个人就帮着从头洗到脚,洗浴完毕,就用浴巾把老太裹了,清擦了,穿好衣服,再送到床上去。每天早晚两次,护理员就换了下身系的尿不湿。一天三顿饭,其它的都吃不进去了,就只能顿顿喝粥,大米小米熬得烂烂的,连吃带喝,一次也就一碗饭。太老了,勺子也抓不稳,吃饭就要护理员一勺一勺的喂。喂饭之前呢,护理员就把围巾围了老太的胸前,护理员把勺子从老太口里取出时候,汤水就顺着老太的口角流下,掉落在围巾上。
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儿子也有儿女了,他们,也都忙啊,谁又能整天陪着老婆子絮絮叨叨呢?亲家亲家母,一般老的年纪,也只有儿媳一个独生女,儿子和儿媳,就接了他们同住。一家八九口人,倒有三个都是这般的离不得照顾,儿子儿媳也退休好几年了,整天呢,就围了这几个老头老太婆转,儿子他们呢,还要帮着孙子照看重孙呢,一家人,累的够呛啊。终商议了,想把老婆子送到敬老院来,可谁敢,开这个口呢?
还是来了。他们不敢给老太说,却千转百弯的磨上了娘舅。弟弟给自己提及时候,一句话终说服了李老太太:这个年纪,在家里,只怕真成祸害了,要是弄到他们各自家里鸡犬不宁时候,要来,也怕难了。
敬老院里不愁吃,不愁穿,一切也都便利,按下电铃,护理员就过来了。真的挺好的啊,可哪里,又比得了,自己的家呢?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
千好百好,不及自己的家好。
这把年纪了,洗不洗澡,无所谓了,尿不湿嘛,一天换一次,又怎么样?一天三顿饭,减到两次,又有什么呢?
李老太就想回到自己家里,眼望自家的槐树,就想吃饭时节,听见儿子那熟悉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从门房里越来越近。李老太忆起儿子初步的蹒跚,少年的欢实,中年的稳健,退休的落寞。还有什么,送自己进敬老院时候,他眼里,不忍又不能,不甘亦不愿的眼神。儿子,也是心疼自己的妈的,把母亲送到这个地方,他呢,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临出门时候,亲家亲家母拉着她的手,泪水涟涟的:亲家母,你先去吧,再过些日子,我们也要过来的。
李老太太不愿多想了,窗外望去,太阳,真好呢。要是能在阳光里晒一晒,也许,挺舒服吧?
在这敬老院里,度日如年,是不是真像老头子当年说的:还不如去了呢?
老头子,当年躺在床上,后来股下慢慢的溃脓了,疼痛难忍,夜不能眠,央求自己给他弄了安眠药,晚上睡前,服了半粒药,就沉沉睡去。九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要强,在老婆子面前,还要象年轻时候,总是一副刚强模样,服药时候,总把自己支出去,不愿女人呢,看见自己男人虚弱无奈的鳖三样子。
老头子走的那天,睡得倒真沉稳,一直睡到太阳悬在南边了,还没醒过来,脸上从从容容的,没有一丝痛苦,她去摸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方明白老头子还真狠了心,撇了她,静静的走了。他们都忙着过事呢,老婆子慢慢的翻看老头子的床铺,那枕头下,倒抖落出三个半片的药丸。老头子,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倒真是,能挺住的时候就真不服药的……
李老太也失眠呢,央求护理员,每晚呢,护理员就端了白开水,半片药丸放进老太太嘴里,眼见着她服下药,睡着了,铺盖好了,关好窗子,轻轻的掩了门,让老太太安详沉睡。
老头子,在那边,等着她,心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