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我是人，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重量级的残疾人。现在是夏天的夜晚，尽管房门窗户电风扇都开着，但我还是感到无比的燥热，我感到汗腺正在渗透肌肤，濡湿了我可怜的短衣短裤。我关上了电灯，索性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我身陷在无边的黑暗中，赤身裸体的我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躁动，我把自己的手放在胸上，我听到了来自体内热烈有力的心跳。在这样难耐的夜晚，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可以为所欲为，让放纵的心性演变成一条奔流的江河。

可是在夜的海洋里，我并没有成为一匹奔腾的野马。事实上我的床头陈放着一辆轮椅，那是我名副其实的坐骑，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双腿。我睁大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但什么都镌刻在记忆的画布上。我熟悉我的身体，却对自己的内心感到极度的陌生。从诸种意义上讲，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是低等的动物，每天的每天，我完成了吃喝屙撒睡的按部就班的程序，从而满足身体的最基本需要，当然还有性。可是不知何故，我体内的原始股愈来愈少了，曾经澎湃的一泻千里的激情，已经成为一波不起没有波澜的平湖。我只有在读书写作思考的时候，方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一个社会中的循规蹈矩的庸人。更多的时候，我习惯用梦境来完善自己，但一回到活生生的现实，我就辨不清自己是谁了。我愈发感到像动物那样简单的活着，该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然而我不仅是动物，而且我还是一个人。这正是我痛苦的源泉和理由，我悲天悯人患得患失的性格，注定我并不是一个快乐如饴的人。我知道我所有的痛苦都来自内心，那是思想和情感的策源地，就像一座威力巨大的活火山，说不定什么时候将我卷入痛苦迷茫的深渊。对此我无能为力，这也是我对自己感到陌生的地方，并使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一生中最强大的敌人就是我波澜起伏的内心，它随时都可以把我的身躯撕成碎片。所以我对跳动在胸腔内的心脏感到畏惧。尽管我知道我的脑袋才是盛满思想的器皿，但我更快乐沿袭古人的看法，一个心字搅得我寝食不安。当然我可以行走在天使和魔鬼之间，使我成为一个不够好也不够坏的心性善良但不够纯粹的那种人。

我是谁？我是一潭清水还是一滩烂泥？我是风中败柳还是月下残荷？我是一管思想的芦苇还是一截坚硬的朽木？我是折断了翅膀的苍鹰还是一只在雪地上觅食的麻雀？我为什么要来到红尘四起的人世间？我为什么必须承受太多的苦难？我为什么更像夜空中飞驰的一颗流星？……当我这样追问自己的时候，我感到特别的痛苦和孤独。就像在这没有光明的黑夜，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却什么都看见了，看见了一株野草正在枯萎，看到一朵鲜花正在凋零……当然俗世的欢娱也有它的疆界，就像现在我的双手可以从容抚摸身体所有的部位，我感到我的皮肤虽粗糙但还算纯洁，但我触摸不到我的思想，甚至怪异的污泥一样的思想，都可以在我的心海里扬帆起航。我想我真正的困惑，就在于难以发现和背叛自己，这可能是一种自谑，但社会地人演化成人的过程中，给我套上了诸葛多无形的枷锁。戴着镣铐舞蹈，企图用自己的双眼发现世界，遗憾的是我连自己都无从发现。我更像无花果里面的花，像空气里流传的声音，我躲在我的身体里面，更像一个茫然无助的被遗弃在荒野深处的孤儿。我大声说话可没有人听清，只有慢慢涌来的风破译我隐匿的心灵的密码。

当我穿上长衣长裤时，我又从一个野蛮的原始人回到娇饰的文明人。这时夜已经很深沉了，身上的汗腺停止了外泻。在如墨的黑暗里，我的心更像一盏灯，在灯光照亮的地方，应该有一片梦。明天的明天，我必须别无选择的赶路，让思想的触角抵达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