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与义对杜甫的接受
杜甫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其影响不仅局限于诗歌艺术,更以其人格意义为陶铸中国民族文化性格作出伟大贡献,堪称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衣被后人,万代不衰。尊杜是整个宋代诗坛的共识,至于南北宋之交的陈与义,其对杜甫的接受,则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陈与义,字去非,自号简斋,有《简齐集》传世。其先祖居京兆,自曾祖陈希亮迁居洛阳,故为宋代河南洛阳人。以诗名世,亦工词。给后世留下不少忧国忧民的爱国诗篇。存词19首。
陈与义曾说:“天下书虽不可不读,然慎不可以有意于用事。”仰望唐诗,如高山仰止,景行景止。宋人只得另辟蹊径。然而极盛之后,难以为继,故有“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之叹。诗圣杜甫以其诗歌思想的博大深厚,艺术成就登峰造极,为宋代士人敬仰。学诗当学杜诗,成为普遍规律。元朝诗论家方回对杜甫的推崇可谓是贯穿了他的整部《瀛奎律髓》中。他认为,诗至老杜,万古之准则哉!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
陈与义天资聪颖,少有文才,同辈儿童“莫敢与抗”,青年时诗名已著,尤以《墨梅》见赏与宋徽宗。与陈师道、黄庭坚一样号称学杜尊杜,却并没有突破黄、陈藩篱。陈与义前期诗作风格明快清新,以写景为主。如“鱼游水底凉,鸟宿林间静。谈余日亭午,树影一时正。“虽云观察细密,造语工致,格调清婉。然而往往流于形式,仅表现个人生活,沉醉往昔,对社会百态、民生疾苦甚至是漠不关心。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金兵攻入宋都汴京,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耻”。陈与义自河南陈留避难南奔,经襄阳,转湖南。绕广东、建,终于在绍兴元年(1131年)抵南宋首都临安,其间困顿艰苦可想而知。
陈与义诗词创作可以说是以此次“南渡”为转折点的,靖康一难,承平已久的中原遭遇了天崩地裂般的大变动。陈与义在逃难途中,经历了与杜甫在安史之乱时颇为相似的遭遇,对学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进一步理解了杜甫现实主义精神实质。平生当欢少陵时,岂谓残生尽见之。踪迹大网王粲传,情怀小楼杜陵诗。金戈铁马击碎了一方书斋的宁静,颠沛流离中的诗人与杜甫产生了心心相印的亲近感。杜诗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杜诗不只是“风雅可师”,更是冬雪之夜熨烫心灵的一壶陈年老酒。
陈与义逃难途中的第一首诗《发商水道中》:“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讽刺宋王朝统治集团只知向南逃跑,不敢抵抗金兵,可以说是后期现实主义诗歌的开宗明义。《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至》又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其实陈与义早年并不是轻视杜诗,只是当时与黄、陈一样,主要着眼于杜甫的艺术手法。在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后才知道以前对杜甫领会不深。风格转向沉郁、壮阔,自发地向杜甫的思想境界靠拢,逐渐形成了雄浑深沉的诗风。“胡儿又看浇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痛恨金人入侵,愤慨不平溢于言表。“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文峰。”批判北宋末年投降派误国的罪行,忠义之气,感然而发。“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讥讽宋高宗在建炎三年被金兵追赶,狼狈逃至海边。还有忧虞时局、念乱望治的《居夷行》:遭乱始知承平乐,居夷更觉中原好。巴陵十月江不平,万里北风吹客倒。怀念故乡西京洛阳的《牡丹》: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多是感时伤事,慷慨激越,气势雄浑,寄托了深厚浓郁的家国之痛。无怪乎杨万里会感叹陈与义的诗“已上少陵坛”。
陈与义爱国思想和风格都与杜甫感怀世事的七律相接近。如《登岳阳楼》、《巴丘书事》、《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除夜》等。雄浑悲壮,感慨多端。其中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忧”字在陈与义诗句中的大量出现,“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万事乡山路不通,年年佳节百忧中。”、“腐儒忧平世,况复值甲兵。”居庙堂之高心系其民,处江湖之远而一饭未敢忘忧国。喷薄而出的深沉爱国情怀,与早期只关乎个人生活的“忧饥寒”、“忧冷语”、“忧网罗”的诗作高下立见,形成了鲜明对比。
除了忧国情怀自发地向杜甫靠近外,陈与义还有意识的学习杜甫的遣词造句,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注意语言上的精心锤炼和沉郁深重的塑造,陈与义始终以杜诗语言境界作为标准,学习杜甫“寻章摘句老病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态度。如《登岳阳楼》(其一):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从杜甫“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脱胎而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此情此景,一片伤心画不成。杜甫律诗的声调音节是公推为唐代律诗里最弘亮而又沉着的,陈与义有些诗句尽管意思不深,但是词句明净,音调响亮,比起江西诗派的生新刻削更讨人喜欢。二是陈与义对杜甫诗句的直接化用,重视学习字词的酿造,甚至是直接模仿杜甫的语言。如《伤春》: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此时,金兵大规模南下,占领南京,宋高宗赵构航海南逃,南宋政权危在旦夕。“烟花一万重”是杜甫《伤春》诗中的句子,陈与义以此来表现对北宋京城汴梁的怀念,讽刺南宋王朝的腐败无能。天翻地覆伤春色,名为伤春,实则伤国。岂是文人墨客的逢花落泪、见月伤心可比?
由此看来,陈与义已经不仅是在形貌上与杜甫相似,更是在气味上逼近杜甫。可以说是宋代学习杜甫并得其精髓的少数作家之一。在爱国主义的诗歌创作中,陈与义的诗句,对后来的陆游、辛弃疾等伟大诗人起了重要的先导作用。
人世多违壮士悲,干戈未定书生老。在长期的身心俱疲加上精神折磨下,陈与义于绍兴八年,即1138年11月卒于湖州知府任上,年仅49岁。据《宋史·陈与义传》载:“与义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其荐士于朝,退未尝以语人,士以是多之。尤长于诗,体物寓兴,清邃纡余,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尝赋墨梅,徽宗嘉赏之,以是受知于上云。”
陈与义在南宋初期诗坛上独占鳌头,虽然没有杜甫那样贴近黎民百姓的生活,诗歌触角所涉及的深度和广度也不及杜甫。但他学杜又不拘泥于杜。语言质朴,音节响亮,较少用典。明快而无鄙俗,平淡而不乏味,堪称鹤立一代的大手笔。刘克庄《后村诗话》认为陈与义靖康之难以后的作品“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陈与义在南渡诗人之中,最为显达,然皆非其杰构。至于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荡以后,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意,乃往往突过古人。陈与义以其忧思深广、沉郁顿挫,在黄、陈以后的诗坛上异军突起,上继杜甫,下启陆游,开拓了宋诗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