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娘
日影西移,朝南的窗口渐渐清冷。
窗外的吹拉声又呜呜作响。
这是老人众多的小区,岁月流转,大自然的代谢规律,使他们如到站的旅客,一个一个相继离去。或是见多了,听多了,此刻,心中竟没多少伤感。其实人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终了,安安静静的离开,不能不说也是一种福气。
不禁想起生命里,那个如烟花般短暂的身影,我的小姨娘。
小姨娘是母亲最小的妹妹,死的时候,才30出头。对于小姨娘,我是有印象的,两挂油亮的麻花辫,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人家都说,小姨娘是母亲姐妹三个中最漂亮的,我想,应该没错。除了一张脸,小姨娘其实已不成人形。因为她有小儿麻痹症,整天只能趴在门边一高一矮两张板凳上,高的搁腿,矮的坐。小姨娘的腿什么样子,我没勇气看,但从晃悠悠的裤管可以猜测,大概和结了痂的枯树差不多。除了夏天,小姨娘每天太阳初升以后才会起床,一般是由姨妈背出来。如果姨妈不在家,就只能自己盘在地上,用一张小板凳,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她不走还好,走起来让人心里直打哆嗦,那哪是人,分明是匍在地上,拖着腿的癞蛤蟆。
小姨娘自幼得病,由于外婆死的早,外公常年在外,便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后来,外公又续了弦,更无暇顾及小姨娘。小姨娘只有跟着招女婿上门的姨妈生活。
小姨娘虽然腿不方便,但手很巧,会打毛衣,会纳鞋底,会糊纸盒,还会缝毛皮等等。记得那时,附近有好些私人手工作坊,只要身体允许,她便要人接些活来,一来挣点零花钱,二来也补贴家用。一段时间,甚至我们都成她的伙计,又是帮她拿货,又是帮她送货,又是帮她讨工钱。
小姨娘最常坐的地方,是门口。因为那里既不妨碍交通,又看得远,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最大限度的接受阳光。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我家。那是我家新房刚砌好的时候,小姨娘言语中流露出很向往的样子,母亲便找了辆板车,把她拉过去。吃的最好的滋补品,是大肠。只要给她买上一挂,她就会趴在凳子上弄得干干净净,等人煮成白花花的汤。小姨娘最痛苦的时间,是冬天。每过一个冬天,就像闯了一次鬼门关。寒冷使她病情复发,伤口脓血不断。最初,还能在中午挣扎着起来,到后来,就只能整日整日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呜呜抽泣。那抽泣,低沉,压抑,就像五月的梅雨,让人心慌,烦躁,就像嗡嗡的尘鼓,让人头昏,眼花,就像千万根针,扎在人心上。所以哭久了,姨妈也会骂她,嚎什么嚎,嚎丧那!于是,小姨娘的声音更低些,姨妈却开始抹眼睛。
小姨娘每次发病,姨妈和母亲都会弄些药剂给她吃或者帖。但终究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在生命年轮旋转到三十余圈的时候,戛然而止。
怕这三十年,早已抽空小姨娘所有的疼痛,泪水和气力。弥留之际,竟然睡着了一般安详。由于没有子嗣,小姨娘的葬礼极其简单,只是两个姐姐还有我们这些侄子侄女给她带了孝。然后,被葬在姨妈家屋后,紧挨着外婆坟墓的地方。一掊新土,偎着老坟,就仿佛疲惫的女儿,终于回到母亲的身边。我没见过外婆,我亦无法勾勒出这个与我生命息息相关的女人。但是我想,她一定有副慈祥的面容,有双和善的眼睛,有个温暖的怀抱。那时的她,一定泪流满面,把她受尽苦难的女儿------小姨娘,紧紧搂在怀里........
是谁说过,天堂里没有疼痛!而如今,早已脱离苦海的小姨娘,包括早逝的外婆,都还好吗?是不是,小姨娘的双腿早已康复如昨,是不是正挽着外婆的手,走在初春的暖风,乡间的小径!
这像流星一样划过的生命,以凄清悲惋的形象,镌刻在记忆一隅。每每清明时节,每每冥币纷飞,便会于眼前突兀鲜活。
此刻,又是一年清明到,又是凭吊故人时,无以寄思,且掬一缕菊香,借一纸素笺。愿天堂里的小姨娘,包括外婆,还有那些仙逝的故人们,安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