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小镇
我喜欢云,喜欢水乡小镇那舒卷、轻盈、飘逸的云。那云如梦如幻游弋在柳林、竹园、河流上空,如同一个长者用云一样的声音,描述着小镇的历史和传说。沿着镇子的一条麻石铺成的小街朝前走,街尽头一丛丛风中摇曳的翠竹水袖一样的竹叶拂在人的脸上凉丝丝的。河水在竹影中闪着白光。小镇清静,鞋掌落在麻石条上,回声便传到青砖黑瓦的店堂深处。
小镇临河而居,名叫青草隔。那沙畈和河滩上的绿茵茵的草,根须抓住流逝的时光之水与沙粒,这样的草坚韧又顽强。小镇有悠悠的历史,街面的古砖裂着缝隙,宛如一个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三月的阳光斑斑点点洒在墙上,给沧桑与凝重涂上了一层暖色调子。一座长满爬墙虎的青砖老宅进入眼帘。看着房子,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年,我混沌未开,成天肚中咕咕叫,像一个饥饿的猴,目光瞄着老宅里挂果的枇杷树直流口水。我偷偷地爬上墙头,摘了一口袋枇杷,乐滋滋地正要跳下墙头时,一个手捧黄铜水烟袋的老者在墙下用手托住我悬空的脚。老人牵着我的手进了宅院,我看到院里几个孩子衣兜里鼓鼓的战战兢兢地望着老人。老人没有责备我们这群小馋猫。他慈祥地笑着说,你们想吃果子可以进院摘嘛,爬墙会摔坏你们的。小伙伴们见老人和颜悦色的脸孔都不怕了。老人让我们先吃枇杷,再给我们讲故事。
小镇上人称老人王老先生。民国时期一个国民党高官请他上门做过画。老人颇为精通书法和国画。
关于小镇一段繁荣的商贸史,追溯到清王朝鼎盛时期。老人绘声绘色的语调,让孩子们的目光与思绪,穿越现实,抵达陌生、遥远朝代生活的气息与鲜活的画面。老人是这样描述的;康熙年间,大沙河的水清碧得像一面镜子,镇上年青女子站在河水里用木梳梳理又黑又长的发丝。梳着梳着天就晚了,她们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白花花的月亮儿。这时,夕阳西下,河水流彩,男人撑着竹排回来了。竹排上堆放着金黄金黄的烟叶,雪白雪白的盐巴,大捆大捆的布匹。竹排泊在河里,排成一溜长龙,成为小镇最晃眼的风景。撑竹排的男人,是镇上人心目中的英雄,说话的嗓门响得像雷。随后,方圆数里的商客,骑马坐轿来到小镇。小镇酒馆里飘扬着浓浓的酒气。再随后,戏班子来了,胡琴和锣鼓伴着花旦和小生的黄梅唱腔,台下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张大着嘴看戏入了神,蝶蛾子飞入口中都不知道,被花旦的水袖甩得丢了魂呢!我们听着都忘了回家。小巷里、河堤上、竹林中,女人们大呼小唤伢崽们吃饭的嗓门,惊得鸟雀喳喳乱飞。
对于一群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来说,老人显然是个布道者。他不仅让孩子们吃到了想吃的果子,他还让孩子的心灵接受了比枇杷的滋味更深刻的东西。老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成为小镇的敌人。一群手戴红箍箍的人冲进老宅,用麻绳将老人捆得严严实实,拴在河边柳树上。年届古稀的老人,经受不了这番折腾,几日后便离开了他挚爱的小镇。我和几个小伙伴躲在竹林里,为老人流了许多泪水。
怀念像青草一样在小镇延绵,时光如白驹过涧,我由一个顽童进入人生轨迹的知天命之人。回到小镇,我总要想起业已做古的王老先生。一个如此挚爱着河流、孩子和家园的老人,他的死像悲怆的问号,永远刻在我的心上。此刻,春天的水乡小镇是是宁静的。通向小镇的柏油路上,一辆辆满载着货物的汽车,疾驶的车轮扬起路上的沙尘。
逝者如斯。我坐在河中听风吹竹林,看云从波光粼粼的水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