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泛滥的悲情(一)
序:五月,百草葱郁,万物生机勃勃的季节,母亲却在那样一个宁静而晴朗的午后,别离了这个世界;五月,阳光和笑脸绽放的日子,我们却淹没在无边的悲情中,难以自拔,在熏熏的暖风中,凄凄的寒意阵阵袭来,于是,我执笔在手,源源不绝的哀伤在笔尖流淌,幻化成丝丝缕缕的情愫,充斥这五月的每一个晨昏白昼。
5月11日,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永远记得的。基于那些贫困的年代的印记,我甚至记不得自己准确的生日,我也记不得父母的生日,但是,2012年5月11日,这是母亲的忌日,深深的烙在我记忆的年轮上,磨削不掉!
母亲早在10天前就从床上移到到了大厅的地板上,头南脚北地躺在草席上,现在她已动弹不得了,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就那样静静地平躺着,如同安静地睡着了。长期的病痛折磨,使她比现在的65岁年龄要衰老得多,形容憔悴枯槁,像是盏耗尽油膏的枯灯。赳黑干瘦的脸皮,颧骨高高的凸起,周围深深的塌陷,干燥而凌乱的短发,贴在凹陷的太阳穴上,晦暗无光呈现死灰色的额头和印堂,刻着她65个春秋的沧桑,微闭的双眼,安详中透着些不甘和牵挂。母亲的假牙已经取出,瘪瘪的双唇异样地紧闭着,干裂起皮的的嘴唇毫无血色,昭示着这几日,这几月,这几年来她艰难的挣扎和煎熬。
母亲的身上,穿着伯母和四姨娘特地为她加班加点赶制的蓝色寿衣,头上是一顶简单缝制的筒状的帽子,样式粗糙而古怪,直覆到额际。上身里衬着红色的内衣,外罩宽大的蓝袍子,崭新得有些眩目,裹着母亲干瘦的躯壳和柴棒一样微伸的双臂。母亲的颌下,我们放了一张冥纸,用来试探她是否还有微弱的鼻息,希冀她仍能像前两次那样,奇迹般地悠悠复苏过来。
初夏的午后,格外的静谧,窗外,门帘外,有蝴蝶扇动波浪似的翅膀,倏然飘过;土蜂嗡嗡地闹着,寻找自己在砖墙上的孔窝;麻雀栖息在晾衣绳上,翅膀时展时收,不断地蹦跳腾挪,变换着身姿。水泥引路边,猫儿趴在阳光下眯缝着眼,时不时的耸耸脊背上的皮毛。叭儿狗在隔壁的院子里汪汪地吠叫.院墙外,高大的梧桐绿叶如扇,浓浓匝匝,桐花开的格外精神,宝塔一样向上耸立;墙边,几株供观赏的罂粟,开着粉粉白白的单层大花瓣,娇艳欲滴,无花果的叶子浓绿与嫩绿层层叠叠……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母亲天天看惯的了,也是她日常操应照料的,可惜,她已不能再睁开双眼,用慈爱的目光巡视她的院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里外忙碌,浇水剪纸,甚至不能再少气无力的斜倚在走廊的软椅上看看她熟悉的家园了,她只是静静地,默默的,无声无息的躺在大厅西侧的麦草上,穿着那身诡异而又让人伤感的寿衣,双眼微闭,面似死灰,她,不要我们这些儿女,抛弃了这些狗儿,猫儿,树儿,菜儿,花儿,撒手而去了……
伯母在静默中发话说,暂时不要发丧,候一候再说。我们就这样眼睛盯着母亲泥塑一般不会再有任何表情,关切,微笑,甚至痛苦,她都不会再有的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光着头表情严肃的父亲,头发霜白表情肃穆的伯母,木然而手足无措的我,还有我的老婆,我的悲戚的妹妹,我的弟媳妇,我的天真的女儿……
整个大厅早就布置好了,东墙的大镜子上蒙上了素色的被单,侄子的卧室门上钉上了一块白布,后墙上的山水画也横挡了一幅旧床单,后墙上装了一盏低瓦的白炽灯,整个屋里所有春节时贴的对联窗花全部都撕去了,完全符合老人去世时的素雅和简洁。这素净的大厅里,此刻,静的吓人,大家的目光都不敢对视,就这样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
大家面面相觑,失魂落魄一般,坐着,蹲着,站着,轻轻挪动着,生怕惊动母亲的沉睡似的。桌子上的电子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声音格外的清晰,一下下的就好像敲在我们的心上,我心里十分明白,母亲真的走了,不会再回转过来了,虽然她一次次创造了奇迹,在医院昏迷八小时后苏醒,5月1昏迷一整天后再次苏醒,这次她不再是开玩笑了,永远的睡过去了,我的心揪的紧紧的,脑子里一片茫茫然,悲伤像一层霜,慢慢地结满了我的全身,彻骨的冰凉浸入我的心胸,漫到我的脖颈,我的头颅,使我窒息,使我在初夏的温热中竟然不寒而栗!
可我不能被哀痛击垮,我更不能麻木不仁,我得硬挺,要从悲伤的海洋里往岸上挣扎,因为父亲七十多了,伯母八十多了,弟弟远在他乡,我是长子,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子,我不能倒下的,无论我怎样的软弱,无论我怎样的疲惫不堪,我都得咬牙挺住,忍住悲伤,理智地料理好母亲的后事。
我和伯母,父亲商量丧事的规模,具体的花销,还有操作日程,伯母做事一向干脆利索,她说一切从简,一者,因为我弟弟不在家,,我操应不过来,二者,还有我父亲在世,不能太铺张了,将来没法超越的。三者,庄上的青壮年多在外地,帮忙的人少。父亲没有意见,完全听伯母的。我老婆说,也不能太寒碜,老二不在家,我们也不能不撑腿,该花的钱一定要花,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小气。老婆这几句慷慨话,说的伯母和父亲心里都很滋润的,大家都看着我,让我拿主张,我说,母亲既然都已经走了,还是早点入土为安,丧事的规模还是小点好,我不喜欢太张扬的,花钱买面子的傻事我也不愿意做,我讲究实际的,每分钱赚来也都是不容易的,能节约的还是要省点的。我们商议以后,酒就用五六块钱一瓶的,烟也就用五块钱左右的,丧事呗,乡邻不会太计较的。商议已定,伯母出去让堂弟小万去找红白理事生斗(我的一个远房堂侄),然后就决定明天遗体火化,后天是丧事的正场,大后天就棺材下葬。
我拿出电话簿,跟四姨,五姨,二舅,堂舅,堂舅家的表弟分别通话,告知他们母亲已经走了,明天火化,如果想来跟遗体告别的话,务必在明天八点前赶来我家。当我用颤抖的声音跟这些至亲们沟通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才感觉后背已沁出了一大片冷汗。我挪动脚步时,双腿轻飘飘的,好像整个人已失重了一般,但是,我还得提醒自己,要顶住这口气,冷静,冷静,再冷静,千万不能乱了方寸!
既然决定明天要火化,今天就得把相关的手续办理好,不要等明早上急慌忙的。到村委会开死亡证明,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到乡民政开火化单,这些琐事我们至亲是没法去跑腿的,只有找个近门的本家弟侄辈,幸好堂侄工厂出车刚回来一天,弟媳妇去找他过来帮忙,一会儿,工厂就匆匆过来了,既然火化手续依然开始办理了,再不发丧就纸里包不住火了,伯母说,现在你们都大声哭吧,算是发丧了。我双膝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泪水夺眶而出,流到麻木有些发烫的脸上,随之,爆出了“亲妈妈??”的悲声,继之,是妹妹的嚎啕大哭,还有我老婆的啼哭,弟媳妇的哭泣,众人悲切的哭喊,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五月十一日,午后十四时,这个空旷的大厅,这个朴素的农家院落,溢满了悲情,就像弥漫的雾气,无孔不入,驱之不散……
堂侄工厂跪在母亲头前的门槛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喊了几嗓“亲二奶奶??”,然后抬起泪眼接受我的吩咐,拿着母亲的身份证直接去办理活化手续了,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冥盆放在母亲遗体的头上方,用豆油盛在小碗里做成长明灯,在冥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烧着束束冥纸,我两眼发直地盯着冥盆里参差堆积的纸灰,望着青烟袅袅上升,朦胧的视线里,依稀出现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我身边静静躺着的,永远离去的,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年轻时那个倔强急躁的母亲,年老时那个豁达乐观幽默的母亲,千真万确,母亲溘然长逝了,她饱经了一生劳作的艰辛,后半生与病魔不懈抗争,还有临终前让她郁闷的烦心事,所有这些,于她老人家来说,都成云烟消散了。母亲走了,彻底地解脱了,留给我们后辈无尽的怀念和哀伤。在这五月中旬的午后,在这初夏宁静的午后,哀婉的悲情,泛滥着,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凝结成心中永永远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