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桔树的风景
我的村庄居住在风上。居住在风上的还有:村口高高的草垛,笼罩草垛的雨烟,草垛边反刍的水牯,水牯背上的麻雀,而麻雀们总是扰乱风向,眨眼间就飞到王三斗家的楼房顶上,小小的翅膀收拢又展开,叽叽喳喳地落到王三斗新楼门前的桔树上。我写出这些,没有抒情和赞美的意图。我无法猜测村庄的风高度有多高,刮风时,黑瓦片像受惊的鸦,从一个屋脊飞到另一个屋脊,追逐空中翻腾的云,即便将从远远的山中流来的小河竖起来,也不一定探到风的高度。既然村庄的风不告诉我它有多高,但我知道村庄的风有多低。不是村中狂吠的黑狗和土墙上的芨芨草向我暗示风有多低,我是用脚踩到几片地上桔树叶子时,叶子显然是被脚踩伤踩痛了,我的脚离开时,叶子被风轻轻地包扎着,摇摇晃晃地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因此,我感到风比脚掌和落叶更低。
桔树是王三斗去年栽的。王三斗将六棵桔树分成两行栽在红砖楼房门前,紧揍楼房的是土坯黑瓦旧老屋,气派挺拨的新楼与裂纹交织的老屋构成强烈的对比关系,老屋是王氏的旧历史,楼房是王氏的新现实。桔树作为装饰性的灌木,那压弯枝条的果子,王三斗的心情一定很欣慰,并会生出很多异端的想法:一栋小楼门前不可能不栽果树,桔树耐旱耐寒抗虫害,就选桔树,栽桔树就栽六棵,意味着六六大顺,用六去乘六棵桔树的果子,等于丰收、喜悦加圆满。
整个秋季,王三斗叼着一只烟卷,围着六棵桔树转悠,目光注视着只有弹子球大的青桔子,他叹着气自言自语,这桔子怕是长不大了!作为一个村庄的人,我知道王三斗有很强的自尊心,他生怕他栽的桔树不结桔子或结算盘子样的桔子,那样就会遭村人的讥笑。王三斗看着桔子,嘴巴向枝条上的青桔子喷了一口烟雾,像是为桔子打气似的。王三斗转悠累了,便走进老屋。他家的锅台仍搭在老屋里。王三斗一家人在老屋吃饭,即使秋阳朗照的中午,老屋里阴影很重,一只壁虎无声无息地从砖缝里爬出来,虎视眈眈地昴头望着低头吃饭的王三斗。王三斗已习惯了壁虎冷眼看他的样子。他记不清自己用柴刀拍死过多少只壁虎,壁虎像草死而复生。壁虎是毒虫,被乡村医生施了魔法,被壁虎咬伤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向乡村医生奉献一堆铜板。
自从住进新楼之后,雪白的墙壁像镜子能照见人影,王三斗终于摆脱了壁虎的侵扰,每个夜晚,都是高枕无忧度过的。短暂的秋日,王三斗的思绪转移到桔树上,他希望桔树果实累累,又红又大的桔子,成为村人眼中最醒目的景色。红桔树,白楼房,颇具宁静与暖意的色调,会使人联想到房子的主人王三斗的情趣、爱好以及为自家创造的妙不可言的居住环境。此刻,面对壁虎的挑衅,王三斗心中没有生出对壁虎的敌意,依然默默地吃饭,随后,放下碗筷,转身走出了老屋。不经意间,王三斗的桔树结出了呈几何倍率的桔子。村里几位自诩自己最会怀胎的村妇,看着满枝挂果的桔树,自叹弗如地摇摇头。更令人关注的是,那些桔子像金光闪闪的小太阳,那光润给王三斗皱纹交织的脸抹了一层金辉。游动的风,将桔香洒到呼吸的各个角落。秋天在村里,王三斗的桔树是秋天的寓言,桔子居住在风上,村庄的意志和呼吸居住在桔香之中。桔香是诱人的,人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天气一天比一天寒了,空中已不见南飞的雁阵。桔树上的知了,蜕变成空空的白壳在枝条上摇晃着。
王三斗的桔子红红的悬挂在目光之内。王三斗在数着树上的桔子,一五,一十,二十五,三十,数着,数着,王三斗眯着眼,对叶丛里几个桔子骂了一句,操你个球,你躲在叶子里,差点让我数丢了!桔树挂果的时候,王三斗费了很大气力,将六棵树的青果果数了一遍。然后,他站在桔树下脑子里胡乱地瞎想一气,青果果不能叫桔子,只有能经受风雨和秋霜的红果果能叫桔子。儿子三狗子今年高考,班级有六百多人,这六百多青果果谁能金榜提名成为红果果呢?三狗子能成器吗?狗日的胡歪嘴说三狗子不是读书的料,如果三狗子今年中了榜,像桔树上引人瞩目的大红果果,他胡歪嘴的话不就成了猪尿泡了吗?王三斗想得入神时,以至于胡歪嘴的侄子胡图喊他几遍大叔,他才转过背去。胡图低着头说,我歪嘴二爷今天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喉咙里的锁开了,他想尝尝大叔你家的桔子,叫我来讨几个。王三斗不阴不阳地说,我的桔子又不是什么宝物,他应该请齐天大圣孙悟空到天堂摘仙桃给他才能尝出味来。胡图本想再说点什么,见王三斗对一个濒死的人表现的那种冷漠的神态,抽脚走了。
秋天短暂得如一个短暂的过程。我在过程间走走停停,看看天,看看云,看王三斗的桔树在风中展开或甜或酸的桔子,风又不允许桔子占用过多的时间,便加大风力,将枝条上的桔子吹落到地上。我不知道坠到地上的果子会不会使王三斗的心绪变灰。我的目光在收藏这个秋天的风景,因为风景在加速变枯,因此,我的视线像风一样到处触摸。我踩着满地的桔叶,高处的风从我头上吹过,低处的风比落叶更低,在我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