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古屋
我想,称它古屋,怕有些过分。三、四十年代构建的木房,比于那些真正的古屋,它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不知道如何称呼。只是,小镇上这栋年代最久远的房屋,也是现在小镇中学的教师们最集中的宿舍楼,和小镇上那些全瓷外饰、装建皇皇的高楼相比,它,太老了,太旧了,总令人想到讽古的书里那些糟糕的夫子。老与旧,都是不能让人通泰的。可是,在这老屋里住久了,竟生出些感激来。只是自己当初也莫名其源。但或许就因为这份莫名的感激,我一定要称它古屋。“古”的意义,就可以教人从容多了吧。
那次读一本书,偶然翻到封底,竟有一幅题名“古屋”的画。那古屋青黑的柱,青黑的壁;青光荧荧的屋顶上空一片淡白淡蓝揉成的天宇——好一派宁静,祥和。更令人心颤的是——一扇半掩的门内浸润出一团辉光,唤起一种灵动而后静静流淌,静静自我观照、自我积聚的感觉。这一幅画,总会把人看得恬静,看得沉著,看得把自己悄悄融入一种决不夸耀,决不霸道的厚实里去。我心折了——我们居住的这栋老屋,不也是这样的吗?至少,在我感受来是这样的哩。
这栋四合天井的木结构房屋,解放前是小镇上一个显赫家族的祠堂。岁月的嬗变更替,那个家族的辉煌抑或耻辱都早已经在小镇上渐褪渐消,几乎无人再去提起。而历史却总是这样不计较一切,竟留下这一栋小镇的古屋,竟又让它成为小镇的唯一的中学,成为小镇文化辐射的源地。
提起文化,它给人的感觉当然更总是要深沉厚重得多了。我想,决不是我固执,即便辟开现实的小镇中学这一意义不谈,这一栋房屋,既然已经是小镇仅存的老屋,古屋,它一定冥冥漠漠蕴蓄着一系列小镇的传奇,小镇的史诗吧。
静静的翻开想象吧——三、四十年代至今,风雨数十年,其间还经历了一个历史的大转折。稍对小镇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难想到:大转折之前,在那个人治为主,在那个几乎以权财势力为唯一感召力的社会,当年小镇上以这栋房屋主人为代表的几大并列家族之间是如何相互明争暗斗的呢?又是如何协调共处的呢?更令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家族的首脑们,又是如何用他们的言行或者有意或者无意的影响着这一方水土,感性着这一方人的呢?大转折的激流中,几大家族的首脑们都几乎扮演了不够光彩的角色,跃入了反历史的漩涡,但是,新生力量是如何艰苦卓绝的战胜反动与保守的呢?……往事俱已矣,只有环小镇淌过的小河还在,小镇的老屋还在……
大转折之后,从老人们的掌故里知道,小镇也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土改,接着“反右”,接着五九年大饿饭,接着大炼钢铁大跃进,接着十年“文化大革命”——文攻武斗的“战火”也曾经在小镇上演绎过几幕……
再接着的事,我这个年龄的人也记得些了。我关于小镇最底层的明晰的记忆,是小镇的低矮的天空里,突然在某一天垂起了几面五星红旗,区政府和公社的广播里总是播放着低沉的乐曲……应该仍是那一年的某一天,和小伙伴们一起骑着竹马的我瞪着不解的眼睛看到了哥哥姐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伍呼喊“打倒‘四人帮’”……
这一切的一切,想想吧,小镇古屋,它都目睹过——慷慨的,小器的,凄绝的,欢欣的,冷酷的,热情的,奸佞的,公直的,卑微的,崇高的……数十年间多少事,只有小镇古屋才是最权威的见证者、记录者。可是,我只能用手抚摩它被风雨浸润而变了颜色的壁板木柱,我只能用眼抚摩它被时间风化而渐趋班驳了的檐角瓦楞,我读不出它的文字啊……
自从毕业分配到小镇中学,我也就搬到小镇古屋里来了。我又和我中学时的老师们相处在一起了。在夜晚,很多时候,我总要带了门,轻轻走过一段“响履”似的木廊,再轻轻扶下一段“吱吱”作响的木梯来到古屋围成的四合院内。院底是一色的细雕青石板,踏上即给人一种浑厚、实在的感觉。有时,或有一轮月在屋顶,在天顶;有时,或有一两扇甚至更多一些的白纸抑或塑料薄膜糊蒙的窗内透出些微弱的光,悄悄攘开一片黑夜,那是有人在熬夜备课、批改作业。一切那样静,偶有风拂过高树梢,偶有远远的农家传来犬吠……古屋,却一毫不为所动,静静的矗立着,仿佛在默思,在聚炼……这个意境,也只有古屋才可以营造吧……
今夜,我坐在案前,案,在古屋一隅里;我,即仿佛在古屋博大的怀抱里。仍有风拂过高树梢,仍有犬吠传来,仍有一轮月华将流光泻在古屋的院内,泻在古屋的瓦楞上,泻在古屋的青色屋脊上……而古屋,像位参透了禅机的智者,盘了脚,坐得如此安详,我把思想的头扭过去仰视它,它仿佛一尊拈花微笑的巨像,仿佛期待我明白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