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硕的问号
校长,一位肥肥胖胖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集中了精力,念着一份厚厚的红头文件。也许是受了习惯的驱使,他的脑袋微微的偏着,将他那阔大的下巴骄傲地指向他的听众。
空气有些异常。平时叽叽喳喳的场面荡然无存。
听众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尽可能的显得心不在焉。老王老师双手环抱胸前,挺着腰,端坐在椅子上,两眼却是微闭着,一对大大的耳朵像猫发觉了耗子一般竖起,机敏地捕捉着校长嘴里发出的每一句话;吴老师呢,坐在角落里,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无意识地掀动着那薄薄的嘴角;李老师搓着双手,东张西望,好像在竭力掩饰着什么;年轻的化学老师十分无聊地翻着《读者文摘》;女老师们呢,自有她们的事情,几颗头凑在一起,逗弄着钱老师才一岁半的小女孩—她的幼小可爱,自然拨动了她们那母爱的笑神经,时不时用欢声笑语点缀着这枯燥乏味的空间,给人多少带来了一点松弛;只有上体育的杨老师,大概是搞体育的人精力特别旺盛的缘故吧,他坐在校长身边,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到校长手里的文件上……
这一切,对于新来的我,别提有多新奇了。
我简直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鉴于自己初来乍到,不懂山不懂水,况且,听好心的老师说,刚参加工作,特别是“像你这种学生娃娃”,尤其不能锋芒太露,好多事最好别问,即使知道了也不说,阴到心里,给人一个好的印象,这样呢,才能和同事搞好关系,人缘才会好,从而才能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一年的见习期满后,才能如期的转正。
当时,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连连称“是”,很感激。暗地里寻思,觉得也可以归人“忠言”一类的,尽管我不太欣赏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不过……
我把刚想翻看的《贵州教育》杂志放在屁股底下压着,怀着虔诚而又略带好奇的心静静地倾听,快速地理解着校长传达的文件精神,以示自己并没有同流合污。
“注意啦!”校长念完了文件,似乎也发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威严地打招呼。
大家的耳朵受到了这强烈的刺激,纷纷然警觉的动了动,但不知什么原因,仍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这次,上面只给了我们学校一个名额,也就是说,各位的工作虽然都不错,当然除了少数个别的,但先进不可能人人都当,只能花中挑花,好中选好,产生一个。”校长说到这里,好像要看有什么反应似的,停了一下。
“关于先进的标准,前面我已经给大家念了,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校长交待完毕,环顾会场后,顺便取下眼镜,用餐巾纸揩着,并使劲地眨了几下蒙蒙的双眼。
没有人提问。
我记得语文组的董老师曾告诉我,现在评先进,纯粹是扯卵弹的,就拿去年来说,按照大家的打分,本来是老王老师是第一名的,也是选一个,大家都没有意见,可结果呢,受到表彰的却是李老师,而李老师是第十名;再说前年,选两个先进,候选人却是领导指定的,还叫大家选;上前年吧,当选的是一位喜欢耍耍乐乐搞感情投资的老师,得到奖金后,马上又请客……多事的人到上面反映情况,上面的人说:就你们老师意见多,民主嘛,还得集中;要是都让你几姨妈民主了去,还要我们坐在这里做什么?
一时语塞。
“都清楚了哈。”看大家都没有什么话,校长又把眼镜戴上,又环顾了一下会场进行确认。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开始选举。我们还是进行无记名投票。大家的名字都在上面,同意当选的打“0”,不同意的打“x”。最后,谁的“0”最多谁当选。”校长再次环顾了一下会场,看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喔,小独,你帮刘副校长发发票。”校长确认无不同意见后,指名道姓地说。
随着这话,校长的目光向我射来,然后移开,双手完成任务似的落在膝盖上。他的肚子,则像农家秋天的麻布口袋,被胜利的果实装得圆鼓鼓的。
我立刻听到了一种只有在紧张之后才有的轻快而又悠长的呵欠声,接着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嗖嗖的砸到我的身上。
说实话,我不希望校长大人对我有这种青睐,特别是在这种场合,本想推辞不干,但又不好当众让他难堪,况且副校长已将空白选票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只得硬着头皮,拿了选票,逐一分发。
大家都拿到选票后,瘦瘦的吴副校长操着公鸭腔,结结巴巴地强调了选票的具体填法。
沉默,令人难堪的沉默。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好像一切都睡者了,只有那小孩,东瞧瞧,西望望,好像对阿姨们的突然缄口不语不笑感到惊奇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就独自开心的微笑开去。
“填好了没有?填好了就交给小独。”校长尴尬地动了一下肥身,关切地问。
没人开腔。
“你们怎么不吭气?”校长身体前倾,惊讶地问。
呵欠声、嬉笑声响成一片,空气开始复活,旋即,好像都意识到不妥,又重新沉默下去。
大家谁也不看谁,各自怀着心事,目光偶尔相遇又迅速闪开。
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等着什么……手中的选票,纷纷被冷落。
耐性,被时间无情的吞噬着。
“吱—哐!”终于,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一难堪的局面,一个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后去了。门边的垃圾桶里,多了一张皱巴巴的选票。
是老王老师!
“我弃权!”体育老师响亮地说,大步向门外走去。
“我也弃权!”吴老师轻声说,跟了过去。
化学老师及其他几个男老师也跟了去。
“没得选法!”
“你们领导自己定!”
“走!”
“……”
女老师们嘻嘻哈哈的,纷纷起身;门,惊天动地的响着。
这突如其来的风雨,使我不知所措。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校长,发觉他已经冲动的站起来,肥厚的嘴唇蠕动着,忘记了说话。
“都回来!!”半天,一番理智与情感的搏斗之后,他大喊一声,之后,有如泄气的皮球掉在地上,弹不起来了。
吴副校长赶忙追了出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欢笑声,孤零零的校长,像变魔法似的,身体一扭,仿佛成了一个肥硕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