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记事
(一)
在乡间,刺猬是一种很常见的夜间动物。尤其是秋天,太阳落山以后,田间地头,大街小巷,甚至是普通的农家小院,稍不留神,就会与它不期而遇。双拳大小的身子,白色或者褐色的刺,不是最前面那个尖尖的黑色的鼻头微微的左右摇动,给人的感觉,那就是一颗放大了的栗子——栗子虽然好吃,却是在去了皮之后。
秋天的刺猬,是很温顺的。它总是那样匆匆忙忙,不知疲倦地四处走动。它们无暇与对手纠缠,不喜欢与人照面。冬天近了,它们最急迫的任务就是放开喉咙,找到所有能吃的,尽可能的大快朵颐。农人不慎掉落的玉米、花生,四处爬行的甲虫、蚯蚓,还有那些虽然速度很快却总是疏于防范的老鼠。但在这样的美味面前,稍许的威胁都会让它们避之唯恐不及。
初秋的夜晚,空气并不清爽。我经常敞着门窗,在蟋蟀的奏鸣声里,一觉到天亮。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就扭亮台灯,静静的看书。不张蚊帐,不点蚊香,只在床头柜上放上一盏轻巧的灭蚊灯,晚上有事,那淡淡的光亮,还可以为我照一点明。我清楚地记得,一个雨后的深夜,睡意朦胧中,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卡擦卡擦……”就像老鼠咀嚼书本的声音,这可是最让我怒火中烧的声音了。我猛地坐起身,“啪”的打开白炽灯。雪亮的灯光下,我一下子愣住了。
屋子中央,水泥地上,一只老大的刺猬(估计岁数得在3年以上,一身的硬刺都发红了)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一块被“大黑”(我的黑猫)叼进来的硬馒头。看见灯光,也不惊慌,只是缩了缩鼻头,继续啃食。两颗圆圆的小眼睛翻起来,直直的瞪着我,看那谨慎的样子,吓得我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当然不是真害怕。在乡下,刺猬的是“仙物”,它的出现,寓意着吉祥如意。这且不说,我自小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鸟之类的,和我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很少有狗会咬我,无论性子多么狂躁,只要我走近,大都会“哼唧”两声,伏下身子,到现在都这样,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只不过,刺猬的表现很自然,而我却拘束了。我不停地转换念头,最后,竟然萌生出捉住它占有它的想法来。这个念头很邪恶,以至于现在想起来,有着说不出的遗憾。但那时毕竟年龄小,很好奇,对拥有一只刺猬充满了渴望和冲动。说干就干,我跳下床,一步跨到门口,在刺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关上了门。关门打狗,最后的胜利者还是我,尽管刺猬缩紧了身子,全身的毛刺炸了开来。但那也许对它的天敌管用,对我,小菜而已。我找了个箱子,把它扔了进去。第二天,它的脾气小了点,在我千般爱抚之下,甚至露出了头来。
我知道,刺猬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曾有一个伙伴也捉住一只,搁在混凝土制作的井圈里,以为这下跑不了了吧。谁知,三天以后,揭开盖子一看,好嘛,这家伙竟然借了“土遁”,从井圈下的泥土里挖了个洞逃走了。前车之鉴,不能不防。趁着刺猬老兄心情好,我找了根细铁丝,拽出它的后腿,紧紧的拧了两道,然后,拴在树上,拍拍手,得意地笑了。心说,这下你可跑不了了吧?接着就出门显摆去了。一连好几天,我在朋友们羡慕的眼神里很是美得不轻。
第二天,父亲对我说,“放了吧,你看,它后腿都肿成那样了,会坏死的......”
“那哪行啊?谁放了我和谁急!”我跺着脚说。
刺猬倒是没有说话,但我放在它跟前的花生,它已经懒得吃了。只是绕着梧桐树不停地打转,偶尔,回过嘴,对着被拴住的后腿舔上几下,眼神里充满了忧郁。而我总是小孩子心性,过了新鲜劲儿,竟然把它忘记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起床一看,刺猬没了。我还以为是父亲放走了他。跑到屋里,大叫大嚷着不依不饶。父亲最后火了,一巴掌打过来,吼道,“你自己看看去!”我捂着腮帮子抹着眼泪来到树下,仔细一看,铁丝还在,头上,一根枯树枝一样的东西,很小很细。再仔细一看,一根刺猬的断腿,已经干枯了。
——一只三条腿的刺猬,能熬过漫长的冬天吗?
我哭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郁闷不安。真的,那时的我后悔无及,既是为自己的不懂事,也是为刺猬的安全担心。
冬天来了,又过去了。
转眼间,春天到了。刺猬,在我的心里逐渐的淡漠了。
谁知道,农历三月的一个清晨,我还没起床,“卡擦卡擦……”那种奇怪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是心灵感应,我一下子坐起来,一看,不禁呆住了。门口,一只老大的刺猬,发红的毛刺,依稀就是去年秋天的那一只。它没有回头,而是专心致志的啃着门框——春天了,从冬眠里苏醒了,它要出去看看。
就像去年秋夜同一个镜头的翻转,我跳下床,向眼前的刺猬扑去。我寻思着,应该验证一下子的。
刺猬听到了动静,想逃,但很慢,走起来还一颠一簸的。当我再次捉住它,一看,三条腿,没错,就是去年那只。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急着放它,而是放在笼子里,仔仔细细地喂养了几天,看它明显的发胖了,之后,在一个夜晚,把它送出了家门。
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它。
(二)
小时候,村里的造纸厂生意还很火爆。造纸厂的前面,堆满了麦秸,几十米高的麦秸垛,一度就是我们的乐园。当然,白天有工人看着,我们不敢走近,但到了晚上,尤其是夏季,男男女女十多口子人,说一声,“预备,冲——”顷刻间,垛上垛下,就布满了我们欢快的笑声。往往,不到半夜,若不是各家的大人揪着耳朵,没人会想着回家。
秸垛,积年累月不见减少。旧的用完了,又添上了新的。正所谓“不管什么年头久了也就成了精”,麦秸垛也一样。鸡鸭牛羊的白天少不了来打个转,啃几口麦秸,扒几个小虫,暖暖的阳光下,再下几个蛋,反正它们不抽烟,引不起火灾,工人们懒得过问。除此之外,黄鼠狼,野狸猫也趁着黑夜安下了家,那么大的面积,各有各的活动范围,倒也相安无事。——鸡鸭牛羊很常见,黄鼠狼,野狸猫见人就跑,不说也罢。我要说的,是一只刺猬。
是一只母刺猬。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在东北角最偏僻的地方生下了五只毛茸茸的小刺猬。之所以说毛茸茸,是因为小刺猬一出生的时候,并没有硬的能够扎人的刺。红彤彤的小身子,稀稀拉拉软软哒哒的细小的毛刺,顺贴的伏在身上,大小也就半个鸡蛋吧。我们看见,大刺猬撑开了身子,侧卧着,几个小刺猬正挨挨擦擦的拱着吃奶。月明之夜,清风送爽,正在欢闹的我们立刻静止下来,隔着一米多远,蹲下身子认真的看着。不敢说话,不敢呼吸,生怕吓住了刺猬妈妈,怕它走了就不回来了。
那时,我们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在平常,如果只是一只刺猬,我们早就为了它的归属问题打得不可开交了。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却谁也没动这个心思。临走的时候,我们悄悄的扑打平整了欢闹的痕迹,一个名叫小秋的女孩儿还用手捧了一把麦秸轻轻的盖在刺猬身上。并相约,就是打死,也不说出这个秘密。我们的小心灵里,也害怕别人动了歪心思。
此后,每晚我们一如平常,照样在麦秸垛上翻上翻下,也会去老地方看看刺猬母子,但是看不了几分钟,我们就自觉地离开。父母对我们玩耍的干扰让我们很恼火,我们就想,刺猬肯定也这样吧?我们暗暗的祈祷,五个可爱的小家伙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月末的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在街口约齐了人,捏着手电,浩浩荡荡的杀到了造纸厂前面的麦秸垛里。但是不同以往的是,我们发现,东北角的一块麦秸去了很大一角。那个地方,以陈年的麦秸为主,由于雨季的时候没有保护好,很大一部分已经发黑发霉了。估计是为了处理这部分麦秸,厂里派人拉走了。
我们当时都慌了。一股脑都跑了过去,在最初发现它们的地方仔细搜寻了一番,好容易在滨临河沿的角落里找到了五只已经慢慢长大了的小刺猬。它们蜷缩在一起,就像一个整体。但是大刺猬却踪影全无。我们以为大刺猬外出寻找食物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直到一个个都困着了,直到大人们又呼天唤地地集体寻来。大刺猬依旧没有踪影。
路上,我们吱吱喳喳地把这件事情和大人们说了一通,说着说着,还都抹开了眼泪。大人们劳累了一天,对我们疯到半夜不回家本来就很气愤,听我们诉说这个,原本揪着耳朵的手反而更加重了力道。我记得我的父亲对我吼道,“小兔崽子,闲得你,给我滚回去再说!”其他的父母也无非如此。但到了家里,父亲松开了手,说了一句,“那块麦秸被拉到山后了,很可能错把刺猬装进去拉走了。”那晚,躺在被窝里,我一夜没闭眼。心里琢磨,这下坏了,没有大刺猬,小刺猬岂不都饿死了?翻来覆去,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晚上,老早我们几个就赶到了麦秸垛,还被没有下班的工人狠狠训斥了一顿。无暇顾及这个,绕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偷偷的溜到了东北角,扒开了昨晚被我们盖上的厚厚一层麦秸,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就高兴的欢叫起来。
不仅小刺猬还在,大刺猬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敞开了胸怀,给它们喂奶呢。我们庆幸,我们欣慰,大刺猬并没有像昨晚我们想象的那样被拉麦秸的车带走。看着麦秸窝里大小刺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们完全放开了顾忌,你追我赶的欢腾起来。
“不对啊?”年龄最小的小雨忽然用木棍拨了拨草窝,脸色变得刷白,“大刺猬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啊?”
“啊——”我们吃了一惊,迅速围了上去。才开始只是看着,觉得大刺猬的身上不仅有血迹,还布满了伤痕,靠近肚子的部位,原先黄褐色的硬刺一块一块的参差斑驳着。看它的表情,也完全失去了警惕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除了芝麻大小的鼻孔一动一动喘气,证明这还是个活物之外,身上僵直得如同一块烂木头。
我走上前,轻轻的把五只小刺猬拨拉到一边,一个让我们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大刺猬的肚子已经烂了,刚刚被小刺猬吮吸过的乳头,还有血糊糊的一点汁水渗了出来,爪子,那锋利的爪子也已经磨平了,我的手稍微一碰,疼痛的刺激,立刻让它紧紧的蜷缩起来,但是接着又伸展开了。那所剩不多的毛刺扎到了自己,让它无法蜷缩。几个胆小的孩子立刻哭了,纷纷跑回家找大人想办法。好在,小秋的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估摸着用药量的大小,给大刺猬打了一针,除了剩下的两个尚且完好的乳头,其他地方都严严实实的用纱布裹了起来。即使这样,也足有将近20天的时间,才恢复了原先的活力。只是可怜了五只还没满月的小刺猬,一只也没存活下来。
后来经过证实,大刺猬的确是被工人意外的拉到了山后五六十里的布搂村。当时装车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快卸完车了,大刺猬竟然卧在车底之上。由于天黑路远,加上那时候路不好走,工人们就把它放在纸箱里,打算明天一早再拉回来。谁知道,思子心切的大刺猬竟连夜自己爬了回来。将近60里地啊!它又被装在车里。它怎么记得道?怎么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返回了老家呢?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