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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山坡

2013-10-24 03:14 作者:太行风 阅读量:289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前不久回村里,到村里人叫做“老向阳”的村后山坡遛垩了一圈。沿白痕一线山路上到山坡,见满坡的山刺玫开得正好,到处金灿灿一片。石鸡嘎嘎咕咕吵闹成一堆,喧嚷着它们火辣辣的情事。到达山顶那垛梯田前时,当年在这里挥镢刨地的情景倏然而现。

那时我初中毕业不久,正站在命运抉择的门槛前。

位列仙班

扛一把镢头,爬上“老向阳”来到地头,与先来的人都找块石头或土坎坐下。男人们自然要先抽两袋老旱烟,等后边的人陆陆续续到来。

我是在生产队劳动中学会抽老旱烟的。那时候老旱烟是村里烟民的主打口粮,就是那种自种自己加工的兰花烟。铜的或者铁的烟袋锅子,烟袋杆上边吊一个装烟末的荷包,讲究的上边还绣着花。烟袋锅在荷包里挖几挖,攥荷包的手大拇指按磁实了,拿出来点上,吧嗒吧嗒抽着,烟锅里一红一红,袅袅的青烟便从嘴边、鼻孔飘起,辛辣的旱烟味顿时四下弥漫。

烟助神助力,给人以静气与凝重端庄之相,抽者显得成熟而练达。这大概是勾起我抽烟欲望最初的引力。那时,纸烟对村民来说是奢侈品,很少享用。至于那种一支烟带一个烟嘴的纸烟,更是一个遥远的神话。

那些度我成仙的师傅们,一开始是撩逗挑唆我,说男人不抽烟和不长胡子一样,算不得真爷们。并对我大说特说抽烟的种种好处,比如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再比如无事可做时冒袋烟,便能安慰了寂寥的心情。还有,干那些没有定额可计的抬手活时,累了就能以抽烟为由,蹲下来冒袋烟喘喘气,而女人们和不会抽烟的人,绝对没有这样的福分。

我承认我是一个经不起诱惑的人,何况是亮出真爷们的旗帜,是做潇洒自在的活神仙。于是接过他们礼让我的烟袋,学着他们的样子,装烟,点烟,抱着烟袋吧嗒吧嗒抽,让嘴巴鼻孔也冒起袅袅青烟。气管和肺自然受不了,被呛得咔咔咔地咳嗽。可我空虚的心灵,似乎更迫切更需要这种刺激与麻醉。学校毕业后想当兵走,被人设坎没走成,眼看逃离农村刨土的命运一点门路没有,心灵需要慰藉与解脱。于是好胜的我接受了这个挑战。

谁知等我捱过了老旱烟的苦味辣味,犯烟瘾急得抓耳挠腮时,师傅们却态度决绝地断了我的奶,说既然已经满师,就得自己置套行头,哪有一直蹭师傅饭吃的道理。他们动员我抽烟时有一百个理由,不让我蹭烟抽也有一百个理由,说“驴告天,狗舔碾,嗑吃麻子蹭吸烟”,属于“四大没一呵(没成色)”。他们像叙利亚那位淘气的姑娘,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绳索就走了。可活人岂能让尿憋死,吃不着别人的鱼,何不自己退而结网整副渔具!于是一跺脚一发狠,背着爹偷偷置了套行头,开始走自食其力的路子。

不期美滋滋过神仙瘾时被爹撞见,对我大光其火,说你要抽烟我就不抽了,你置了行头我就得毁掉我的行头,反正咱们家只能养活一个抽烟的。我赶忙说你千万别,我本来是凑热闹,哪有啥狗屁瘾。嘴里说着,已然付诸行动,将烟袋一断两截,抛于深沟之下。可是既然做过了神仙,再返回老做凡人,比打死了还难受。在强咬牙忍过了两天后,又背着爹置了套行头,照做活神仙不误。三来二去,爹竟然也默认了,看见也假装看不见,大概他也想让他的儿子成为真爷们,当然他对他失意的儿子心里不痛快心如明镜。于是我由地下转到地上,公打明来吞云吐雾,名正言顺摆起了男爷们派头,做起了腾云驾雾的活神仙。

我的抽烟史从这里起步,高兴了抽,烦闷发愁了更抽;压担子抡镢头时忙里偷闲抽,闲下来隔不了一会就抽;肚子饿等饭吃时抽,撇下碗为享受饭后一袋烟抽;睡觉前抽,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摸烟袋抽。抽啊抽,一路抽到了现在此时。只不过后来当民办教师,又进公社写材料,改抽了人称“一口香”的小茅烟。这种烟正规的名字叫黄烟,竹杆竹根的烟袋是集市买的,小茅烟供销社里有卖。细如发丝的烟丝包得方方正正,放湿地方潮好了,两个手指捻一个黄豆大的烟团摁进烟锅里,就着灯火或打火机哧溜吸一口,噗的一声吹掉烟屎,别人闻着很香,自己感觉比抽老旱烟多了点雅气。再后来,抽小茅烟实在太落伍了,行头带着也很不方便,才彻底丢弃,改抽纸烟。可因是抽老旱烟起步,抽小茅烟发展的,底子铺大了,烟瘾自然也大,加上一直从事捏笔杆的工作,靠尼古丁来刺激灵感,抽纸烟如同喝白开水,一天差不多两盒烟才能打发过去。

在村里的几年滚打,锻炼了我的筋骨。在村里修炼的仙术,不仅不会使我成了与天地同寿的神仙,还在吞噬我的健康,甚或削减我的阳寿。曾有几次咬牙发狠要断掉瘾,可没一次成功,反而变本加厉,烟瘾更大。教我做神仙的开山师傅们哪,要说全部是你们的责任,冤枉了你们;可要说没有你们一点责任,实在不客观不现实。不过说到底,恨也只能恨我自己,因为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烟锅里的人生,燃的是什么味?

一地文学家

在地头滋吧滋吧抽着烟,后到的人前脚后脚都来了。队长站在高处高声大嗓发话,劳力如何如何分布,地怎么怎么做造。我边抽着最后一袋烟,边睃视眼前的这些地。

这是山坡的那种梯田,地块很袖珍,好多回不过犁转不过耧,土层薄得经常把石头掘起来,容易掰了犁铧,当然靠人一镢一镢刨,而不能像沟下河滩两边和土崖坪上的大块地,是用牛或者驴来耕。地刨好后,不种玉米、谷子这些大庄稼,而是种黍稷、黑豆、胡萝卜、白萝卜、土豆这些杂粮菜毛毛。其实种什么不种什么不关我事,做普通社员,就是进了磨道的驴,听喝。看人们都纷纷站起,也赶忙翘起一只脚,将烟袋在鞋底上啵啵地磕打,一颗烟屎便滴溜溜弹落地下,飘一缕蓝烟熄灭掉。人慢腾腾站起,掂着镢头走进地块。

将一只手卷成筒状,对准嘴呸地唾进一口唾沫,两只手一搓,手握住镢把便不会打滑。作为一种物理原理,也作为一种习惯动作,大家都如此办理,于是地里一片呸呸之声。接着三个五个人并排,抡圆了镢头刨地,镢头入土的吭吭闷响此起彼伏。不久,身后便有了越来越长新翻起的土,虚腾腾,湿漉漉。

农民的计划,就是一镢头一镢头来实施的。他们的灵感和激情,是在翻起整理好的土地上,把种子一粒一粒栽种下去,长出一个绿油油的梦。梦的境界并不高,就是可以将肚子填饱,不再挨饿。再借他们一个胆,狠命往高里说,也只是巴望着孩子长大成人了,顺顺当当娶个媳妇,然后安安生生过日子,仅此而已。

刨地这种抬手活,不妨碍大家打牙磨嘴说闲话。于是一边起落着镢头刨地,一边天南海北地扯闲篇,远至八百年前的事,近到现在此地的事。我就是从当时人们长长短短的闲扯中,知道了村里许多过往的陈年旧事,包括村庄的历史,已不在人世上辈人的秘闻轶事,以及某一件特殊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等。只是有一个原则,说到在世不在世的人不光彩的事时,他们的子女和直系亲属须不在眼前,有在跟前的,说也无妨才会说。

荤腥的也是家常话题,在嘻嘻哈哈中给沉闷的生活注入些许穷高兴的乐趣。到现在,我非常佩服这些没有文化的土头农民,却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语言能力。他们嘴里出来的黄与不黄的段子,是那样的鲜活逼真,含蓄幽默。他们甚至会使用“抖包袱”这样的表现手段,还能做到不断创新与发展。譬如有这样一个段子,显然具有当下性。说一对父女在集市支摊炸油条,现炸现卖。做父亲的穿了一条西式裤子,因穷或者不讲究,里边竟然没穿裤头。在卖早点的忙乱中,把撒尿的家伙从裤缝中抖落出来,甩甩打打格外招人眼,自己却浑然不知。闺女一抬头看见,羞得满脸通红,却没法直说,只好提示爹:“露着呢。”爹头也不抬说:“油浅。”闺女又说:“耷溜着呢。”爹说:“面软。”闺女急了,干脆直说:“鸡巴呀!”爹高声大嗓说:“还生呢,再炸炸!”原来,爹把闺女的话都听到了两岔。最后的“夹吧”,在我们这里夹、鸡同音,当爹的以为闺女让他夹油条出锅。一地人立刻笑了个人仰马翻。西式裤子,显然只有现在的人才穿,证明此笑料属于新近的原创。闺女说父亲露着,父亲却说炸油条的事,这在戏曲、曲艺等创作中,叫做“误会法”,可我的乡亲们竟能运用得如此娴熟!

我常常想,我的这些以苦作乐的乡亲,就这样安贫乐道顺从命运吗。听了他们的段子,方知道他们也有麻痹自己心灵的药。这是一个关乎命的故事,说的是灶神爷指责财神爷嫌贫爱富,不能公平对穷人、富人分配钱财。财神爷说怨不得我,是那些穷人命当如此,不信咱们做个试验。财神爷指着一座拱起的石桥说,你看,桥那边过来两个推独轮车的穷人,我放一锭银子在桥上,他们肯定看不见。果然,那两个推车的穷人到了桥前竟然打起赌来,看看谁能闭着眼将车推过桥去。结果两个人都本事不小,闭着眼将车推过了桥,当然两个人都没看见桥上摆放的银子。财神爷又指着一个骑大马过来的富人说,我把银子藏到桥下,富人也能找得到。灶神爷不信,财神爷一把拉他到桥下,将桥梁上石头拔出一块,把银子塞进去,再用石头堵上。结果那富人到了桥前,急于出恭,为了避人眼目,下马钻到桥下出恭。完事后因忘记带擦屁股纸,从桥梁拔下石头去刮,银子立马滚了出来,富人捡了,骑马而去。财神爷说,你看看怨我吗,这是他们的命。地里的人听完故事,心悦诚服,纷纷感叹:命,命,天管定;蚂蚁干张结黑瘦,核桃虫不动吃得白胖!

当然,作为逃荒人的后代,大伙说得最多的是世事的沧桑,人生的冷暖。他们讲述的好多人和事,既有史的特质,也富含人生哲理,后来好多都进入我笔下的文字,包括讲故事人的故事。

队长是反对边稀溜哈啦边干活的,劲在嘴上,手下自然不出活,于是隔一会就吆喝两嗓子加以制止。可大家仅缄默一会,表示了对队长的尊重,又照样说天道地。其实,队长也常常忍不住加入进来,说道得比别人更有声色。

山坡瘠薄土地生长的俗文化,一点一点剥去我的学生气,培植起我世俗、世故的基因。

“鞋壳篓”磕土

干活到一半时间,照例要歇息一会。男女人走出地头,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个爱出洋相的一欠屁股咚地放个了响屁,靠近他的几个骂骂咧咧,呸,呸,好臭。放屁的吃吃吃地笑着说,咋的,还吐核呀?那几个唾的就扑过去捶他的背。我笑一笑,找块光滑的镜面石躺下去,脱下的破鞋枕到头下,身体连着自然,身下接着地气,耳听着他们的打闹,听着风从野草荆棘上?过的嗖嗖声响,不一会就呼呼睡着了,睡得好沉好香。

在队长吆喝声中,歇息结束,继续刨地,可大家扯闲篇的劲头明显低下来,抡起落下的镢头也频率降低,少了力道。原来,早上吃的低热量饭食已然耗完,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于是手搭凉棚,抬头辩“老阳儿”是不是已经当顶。不知辩了几遍后,队长终于吆喝下工了。可男的女的并不是马上就走,而是在地头的石头或者土坎上坐下来,脱下鞋啵啵啵地摔打,将鞋里的土倒出来。刨地的时候,人站在虚土这边,镢头翻起的土总是把脚埋住,虽也在拔出时抖掉了脚面的土,可细土还会从鞋帮溜了进去,灌一“鞋壳篓”土。

“吱咕吱咕,鞋壳篓磕土。”家乡人这句夹杂了自嘲、感叹复杂情绪的话,是需要翻译的。“吱咕吱咕”不是语气助词,而是有实际意义的喟叹,整句话的意思是,“不行哪,不行哪,谁叫咱是鞋壳篓磕土的土头农民!”

作为土里求食的农民,最亲的是土,决定身份卑微的也是土。土地与命运的纠结,决定了我和大伙都是草木一样的“贱民”。只不过,这里说的贱民,不是旧时社会地位低下的奴仆、娼优、隶卒、屠夫、戏子、吹打等,而是指庄稼人的地位最低下,命也特别不值钱。那时,震天响的口号把工农兵并列一起,排在第一。可我和大伙都明白,这都是糊弄人的鬼话。那些干工作当干部的人犯了错误,都是说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怎么不说是抬举至农村劳动享受?被贬来的人也都是一脸愁容满肚子委屈,怎么没有一个是喜上眉梢欢呼雀跃的?所以,普通社员一旦与村干部发生冲突,急眼了总是说,尿你不成,你能把老子开除到供销社站柜台去?普通社员之间发生冲突,嘴边现成的话是,哟喂,放羊的吓唬割草的,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说土头农民命贱命不值钱,实例实在太多了。

作为北方太行山干旱山区,缺水几乎年年发生,旱年景村里唯一的一眼活水井干涸见底,几个自然村的人为了一口水,起早搭黑排队轮着下到井底,慢慢等着井底渗出水来,再用马勺一点点舀起浑浊的泥汤,担回去澄清了食用。一旦下雨山坡河道的坑里积了些水,尽管上边漂着牛羊粪末,用马勺往旁边一拨,照样舀到桶里担回家食用。不干净不卫生吗,那你就不要食用,等着渴死了算。

说起来,人们因不讲究卫生,或者说根本没条件讲究卫生,引发的疾病还真不少。我在村里劳动时,县里下来一支普查妇女儿童病的医疗队,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一村子婚后妇女中一多半患有子宫糜烂、子宫肌瘤或者息肉什么的。医生说,都是因为不清洗、来红乱垫等不卫生习惯所造成。可她们对下白带、不规则出血习以为常,很少有主动到医院诊治的。一个名叫五香的中年女人,下部出血不止已经一两年了,一直硬挺着参加队里劳动,直到再也没力气劳动,甚至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去医院看。医生检查后把她男人叫到一边发火道,怎么到这个地步了才来医院,子宫癌晚期,回去料理后事吧。五香女人回来没多久,就阖眼西去了。

如果说因病而死,尚说得过去,一个好好的大活人也会于突然之间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就让人不太好理解了。这个人名叫河富,就是五香的男人。河富黑黑瘦瘦,因弟兄多,成年后一直没娶上媳妇,直到三十好几才娶了离婚媳妇的五香。五香突然离去,对他打击很大,人变得有点疯癫,经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天他收拾得少见地齐整,挨着近邻一家家说他要走了,来和你们告个别。在路上碰见熟人,也如此说。大家以为他又在说疯话,没人在意,谁知他回去后,用一截麻绳将自己吊死在自家门框上,到邻居发现,人早已硬挺了。

磕完“鞋壳篓”里的土,再吧嗒吧嗒抽袋烟,蔫蔫地站起,踏上了回家的路。肚子里又一阵痉挛,脑子里也一阵阵痉挛,耳边萦绕着村里人那句口头禅:“吱咕吱咕,鞋壳篓磕土。”

我机械地迈着发飘的双腿,牙咬着的嘴唇快要出血。叛逆、逃离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心中滋生,膨胀,蔓延,直到扼住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塞满每一个细胞。

中午,母亲会给做一顿小米干饭下肚吗?

向阳山坡上,大片大片的山刺玫开得正好,石鸡们在嘎嘎咕咕喧嚷着它们的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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