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追思
父亲健在时,我从外地回家,还未踏进家门,常在地坪中高声直呼父亲的名字,他以为熟人在喊,这时,最喜欢看,父亲忙不迭喏声开门迎客的欢欣样子,父亲照样不恼不怒,问声好,欢欢喜喜向厨房通报母亲去了。
多年以后,兴许是“报应”,我也早已为人父,女儿也没大没小,在京城打电话回来,竟也俏皮地直呼父名,真是“檐前水点点不差移”,不过,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初时,我家住千年古镇长寿街的“德和公馆”,我呱呱坠地,举家就搬到老衙巷“大夫地”落居。
孩提记事时,经常要等到掌灯时分,父亲才一身水泥灰,从老河沟水轮泵站的工地回来。那时,父亲主管工程施工设计,监管建材发放。别人收工回家,他要收捡丢弃的水泥袋,残存的水泥一点一点地刮拢,归放一木桶中,一天下来,每有大半桶,备好另发工地,生怕浪费了一星半点。水泥袋上污秽的细绳,一节节收集洗净,晒干的细绳带回家中给母亲纳鞋底。每天晚饭前,父亲定要擦煤油灯罩,他十二岁当店铺学徒,擦灯罩是必修科目,习惯了,所以家中灯罩总是通明透亮。吃完饭,父亲的饭碗总是拨弄得好干净,还咛嘱我们也要吃干净,不要留剩一点饭菜。米饭中夹有谷粒,我们兄弟捏放桌上,父亲并不责怪,只夹向自己口中,吐出纰糠,我们笑看母亲,娘正色说:珍惜粮食是对的!过了收割季节,千个茅兜?粒谷,铁打的汉子粒米也可度三关。父亲也教我们“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清贫一家,全赖父母苦苦撑持。母亲会女红,善描图绣花,娘选五色丝线描花绣朵,绣成的手帕、婴儿鞋帽,摆市巷出售,换三五枚油盐钱。寒冬长夜,昏黄灯光中,只要母亲拿出花样图本,手绣绷子,父亲就备好小号羊毫毛笔,砚池中磨好墨汁,简陋的房间内总会弥漫出一缕幽幽的墨香。
夏夜,邻舍聚地坪纳凉,清风徐徐,都喜欢听父亲讲故事,讲的多是西游记、聊斋、柳毅传书、苏小妹三难新郎等,街坊邻居,最感兴趣的是听讲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故事主人公文若虚的传奇经历引起听众极大兴致。大家听到高兴处,已是皓月当空,凉风习习,会唱戏文的德保、祖荫取了京胡来,邀父亲唱京剧《捉放曹》,父亲本是戏迷,也不谦让,稍作沟商,一曲二黄慢板唱了起来:一轮明月找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悔不该心猿意马,悔不该随他入到吕家,吕伯奢可算得义气大,杀猪沽酒款待与他……。众人如醉如痴,夜深才散。
父亲书法也小有造诣,尤正楷见长,长寿街每有文化活动,都是他的“菜”。他另有一绝,是仿宋体刻钢板蜡纸,特点是娟秀、匀称,端正,尤其是刻出来的蜡纸特别耐用。屡有会刻钢板蜡纸的,蜡纸油印数十张就破了,很不耐用,重新刻又特费神,而是向父亲讨教,他无一都尽卖“秧田”(看家本领),毫不保留。父亲的技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每个字笔划相交点必须轻,但真正要刻好,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母亲常拿父亲“开涮”取笑,说父亲是艺多不养身的“米汤菩萨”。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母亲是怎么将米汤跟菩萨粘合一块,用在父亲身上来说事的,谐俗与庄严且不论,就我所知,上穷碧落,下落黄泉,压根儿就没这尊菩萨的。母亲无非是想说:父亲是极普通正派,不善圆通、果决机变,心地又特别善良的人。
接下来的几件事,印证了我的猜想。
父亲从戎时,在部队当工兵教员,打一江山、舟山群岛时,设计公路,桥梁无数。解放初,复员回长寿街负责土改复查。其间,有成分偏高的人,怕以后吃亏,乘夜色给父亲送礼,复查定成分时求稍有通融,来人有的都沾亲带故,甚至与我家还是世交,父亲当然要坚持原则,又抹不开脸面,就求祖父挡驾,来人连说礼物不成敬意,两家的事别人也不知道。祖父说:怎么会没人知道,这不是二人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能说无人知道吗?来人只好悻悻而去。
父亲先后完成西溪桥,河南桥的维修改造工程,影剧院(工商联)、新华书店,水轮泵站的设计建造后,转到东街南杂门市部当售货员,店内几个老店员发现,自从父亲在店内当班,西街的顾客都到东街来买货,并指定父亲称货,一打听,说是父亲卖货称足货真。有一天晚上,父亲在前台售货,几个店员说是晚上当班好辛苦,晚上要宵夜,父亲觉得工资菲薄,撇开妻儿老小在外开销不忍心,没作应答。店员看得明白,说清楚绝对不让父亲“出血”,父亲越发不肯揩他们几个的油水。不由父亲分说,店门已打佯紧闭。店中一口大缸,存放散装干墨鱼,一店伙计选肥大的装满铜称盘交与另一伙计作美?,仍用铜称盘,从另一缸粗盐中盛满倒入墨鱼缸中,用扁担搅匀。又抓一搪瓷缸从酒?中舀一缸酒,然后兑入洗手的水。父亲看在眼里,才悟?店中物品从来不亏账,反有盈溢,也明了“硕鼠”是如何偷奸取巧,吃香喝辣坑人的。而是悄悄开门,遛之大吉。几天后,父亲就离开了东街南杂店,到东街饮食店上班去了。
进入“文革”期,鱼龙混杂。饮食店里白案师傅专下汤面、蒸包子,店里并不炒菜售米饭,父亲只管收帐结算,倒也落个清闲。一日店里端坐一“红卫兵”,口口声声要买饭菜,店里师傅劝草绿军装、红袖箍的“红卫兵”将就吃碗汤面、包子,“红卫兵”哪里肯依,说是饭食店不卖饭菜太无道理,还与店里师傅闹得不可开交。市井中人,都喜欢扎堆看热闹,围过来伸长脖子看这场“好戏”。“红卫兵”越发来了劲势,一把将饮食店招牌摔在地下,非要讨个说法。父亲半晌才明白,今天是碰上了“白字先生”,把“饮”字认作了“饭字”,看样子也并非故意胡搅蛮缠,好生劝他进店内,僻开众人,伸一个指头蘸水在桌面写“饮”与“饭”两字,轻声细语讲两字的区别和含义。年轻的“红卫兵”不言不语,脸涨得通红,径自扶起招牌挂好,埋头走了。
饮食店的工作还未熟稔,父亲又调到理发社,管收发钱、筹、记账结算。当时,理发社的管理模式是:顾客理发按不同服务项目,买制作不同价目的漆写竹片筹,可挑选理发师傅,按筹服务,理发师傅凭筹的标称价按月结算工资。
父亲经常被调换工作,自嘲他是:懒婆娘换二十四张车,张张纺车不催纱。谁能料想,每况愈下的父亲在最后这张“纺车”(理发社)上,不但不催纱,反而“倒找婆婆四两纱”。
曾走南闯北的父亲胸中城池从不设防,然而,“小人”偏会乘虚而入。不到两年,父亲做账结算时,发现店里流通的竹筹出现不少假筹,不仔细辨别,几可乱真。父亲思虑再三,可是“人心隔肚皮”,是谁作弊造假,一时也拿不准,父亲觉得“哑巴亏”难吃,还是在厅堂中当众挑明,以期杜绝造假,也以示对“小人”的惩戒。
父亲真是太天真了!处生活的涡漩中要世事洞明的确太难,人情练达就无从谈起了。年底结算,还是短款七百余元。这笔糊涂款当时可是一笔大数啊!又逢“文革”,父亲被残酷批斗,好心的领导决定把父亲再调离工作,派往基建工程队搞设计。当年的领导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能保得了父亲这尊“米汤菩萨”,结果是连累领导,落个当权派保护“坏分子”当工程师的罪名,都遭激烈批判,无情打击。批斗还能硬挺,更狠的打击是:父亲被革职审查,停发工资。
“造反派”查来审去,鸡蛋里还是挑不出骨头,只好把父亲凉在一边。可家中五张嘴不能凉啊!“行船怕夜走,吃饭怕五口”,一家生计逼到了绝境。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叔叔也遭批斗,不忍煎熬,苦雨凄风中悬梁自尽。父亲去见叔叔遗容最后一面,收拾遗存,别无他物,仅一“岳麓山”牌的空烟盒,父亲一语不发,仅在烟盒上写四字“雁行翼折”。父母生养我们兄弟三个,哥正念大学,幸好当年上大学免费,此种境况,绝不要家中一铢一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首次领薪就尽数寄交父亲;弟弟尚幼,嗷嗷待哺;我正读小学,还差一年,也该毕业了,这年,我被迫辍学,此后就再也没有踏入任何校门。我和父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还是强撑穷骨去寻找生存的路,修窑、搬砖,砍柴,几乎什么都干。只一样,就是饿死也不干,那就是——偷。
人在生活中,什么都好养,就是一家一室几张嘴与皮囊难养,。雨雪天,不能外出干活,一家总不能沿门托?吧?家里凡值二个钱的东西几乎全变卖了,最后卖的就只有书了,因为文革“破四旧”,不敢拿出来,卖,也只能当废纸,值不了几顿米钱。父亲犹豫半昼,还是把藏书几乎卖尽,包括母亲出嫁时习读的《弟子规》、《幼学琼林》,唯二套书托亲友偷偷地贱卖了,一套是《曾文正公全集》,另一套是《资治通鉴》。父亲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卖了干净,卖了干净。还有什么不干净呢?已然是家徒四壁了。接着全家户籍、粮油供应也取消了,并要下放农村。这一次,父亲出奇的淡定,母亲也很坦然,相濡以沫多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兴许在乡下还能挣碗安稳饭吃。
下放地点很快定在偏僻的黄泥槎东源洞,临走时,祖父母依恋地和相处多年的街坊一一告别,我一脸茫然,紧紧牵着幼小的弟弟,一步一趋随父母走向乡下田畴。几多悲欢,几多酸楚,阅尽人间世象,转瞬在乡间的十年过去了。
返城后,家况与国运,日渐步入佳境。父亲的身体似乎还硬朗了许多,我们兄弟三个在外工作都回家团聚时,常与父亲彻夜促膝长谈,时政,家事,抚今追昔,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父亲见我们兄弟亲密无间,语重心长对我们咛嘱:家和万事兴,“兄弟和,虽穷氓小户必兴;兄弟不和,虽世家宦族必败。”。
父亲一生,虽无人前傲人的建树,他是极普通的劳碌人,在纷繁复杂的浊世,“想汝当其境,未必能效彼万一”,我还能奢望父亲什么呢?父亲留给我的精神财富,巳足够我受用一生了。父亲独留给我的,也就一本泛黄了的《文心雕龙》,说我读书最少,以后靠自己尽量多少学点。
温馨和睦的一家在生命的旅途上是不可能同时抵达终站的,父母只能陪我们度过旅途中的一程,年岁大了,总归要在命途中下车。父亲走时已年过杖国之年,走得清白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