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相遇的有些晚,毕竟遇上了,便也少了一份遗憾。
这是钟晓阳的长篇小说《停车暂借问》。许多人推荐它,都是表达一种喜爱。
而阅读是一个人的事,所以在夜晚我走近它。
是真的喜欢,有一种内蕴的古典。读完第一遍时,让人长久的无语。就把主人公赵宁静放在心里,带着她乘地铁,上班,去公园,去河边。我想这样她就少一些孤单。
这是第二次读,我的心缓慢下来,决定写下几言。
此情爱难全,看到结尾处,我一场低叹。
赵宁静为爱守一生,是为了爽然么?林爽然配得上这份爱么?
曾经青春的相恋,历尽岁月的离乱,在他乡的药店里居然一眼相见,往事一下又回到从前。从东北到香港,十五年,已是沧海桑田。
是坚守多年后期待的再一次花好月圆,白发催人老,宁静情依坚。只是又一次,这是一个不堪托付的男人,岁月残酷的刀又补了赵宁静一刀。从此,终于无依无靠了。这是一个绝望的结尾。第二次看完,依然热泪长流。
面对这样的人生,太多人都会陷入无底之渊。这也让依然活着爱着的人们警醒,生命中有太多不可握的幸福,太多的美好与梦想只如流沙,我们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蓦然想起二十年前一位同学给我说过的一句话:一切缘起终有缘尽而绝的时候。想起当年那种单纯的美好,虽然历尽时艰,不曾不敢回望过。单向的人生,不能悔,不能怨,不去飞蛾扑火。这可修的情禅亦是如山上的台阶,一段一段的。
虽然不相信宿命,只是这人生太多的因缘。许多的往事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当时心与心的依恋,眼睛与眼睛的缠绵。哪怕只在荒野,一瓶水,一块面包,咀嚼的却都是分分秒秒点点滴滴的甜。因为爱让生命温暖与甘甜。这种情感一旦逝去,哪怕是海味山珍,亦是食之无味了,甚至肉体的狂欢更是爱的凉薄。没有爱,宫殿也是一样的荒寒。就象当年的高阳公主,辩机被腰斩后,所有的一个人的日子都是一个人的凄绝美艳。那些“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在太多的快餐爱情里,都变成了无味的谎言。
慢慢回到从前。
第一部分《妾住长城外》是少女的情窦初开,是爱之萌芽,是爱之初端。那时候的赵宁静温柔娴静,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温婉可人皆在举手投足间。不该恋的爱恋是恋上了日本的军二代。千重,这个名字起得好。其实,和日本人相恋,相隔的岂止是千重啊!我亦是爱樱花之美的,郭沫若、李叔同、苏曼殊等都与日本女子有过经典的爱恋。我曾有几次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里留连,看着那令人发指的暴行,看着那累累白骨,不觉是血向上涌。尽管相爱是个体的,面对这样大的民族灾难,我是不能接受的。随着战争的结束,千重消失,也好,绝了念想,只当是一场美丽的梦幻。
这一段写于钟晓阳十八岁,才女朱天心说:“晓阳的才情之高和出手之大气魄,真叫人惊心和佩服,对于晓阳的才华,我只能说是如星粲空,如月炫霄,如日丽天,是说真的!”
才华一样卓然的朱天心能如此说,一定是肺腑之言。
我也惊叹十八岁的钟晓阳能有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语言,十八岁的我们能写出什么呢?太多的我们都在“作文八股”的涡漩里挣扎。没有阅读与静思,没有热爱与沉潜,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当然,也有天赋,亦如张爱玲。但钟晓阳比张爱玲温暖,这让我心生喜欢。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睛瞅着她,黑麻麻,幽??的,瞅着她的乌油油的麻花大辫,单单一条,斜搭在胸前,像一匹正在歇息吃草的马的尾巴,松松的,闲闲的。一字眉是楷书一捺,颜真卿体。两颗单眼皮清水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是重重帘幕。鼻梁骨稍稍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脸型却是柔和的,小小坠坠的下颏,仿佛一只火候极到极肉头的蒸饺。她着一件元宝领一字襟半袖白布衫,系黑布直裙,白袜套,黑布锅巴底鞋,素净似一幅漆黑水墨画,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是山,叫人单纯得不想别的,单想东北一家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认真地把这一段摘下,只是因为太喜欢,是如此的清新,典雅,明丽。把一个大家闺秀的美与风雅细细刻下,细切里不乏豪迈。让人忍不住去赞叹。
“……宁静唏嘘一叹,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盏盏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想想不尽,落得惆怅而已。”
想起那句“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这也正应了上面一段宁静的寂寞相思。爱的种子种在了少女宁静的心里,这样的寂寞时刻应该如林妹妹吧: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思念,绕不去的依然思念,在国仇家恨里这一段隐秘的爱是令人锥心泣血的。
妾在长城外,阻不断相思几万重,到头来,恍若梦中一相逢,也罢。这样,新的爱情才又如春风吹又生。
第二部分《停车暂借问》是可赋的深情,是雪花飘飘里的温柔缠绵,是近乎水乡般的愁怨,更是一部悠远的《烟雨红颜》,爱之深情,爱之眷恋。
世事纷乱,只有一条清晰的爱之主线,所有的一切都是爱之低诉。曾经风流美少年,曾经爱恋风轻云淡,有无声的泪但绝不呐喊,风吹干了眼角的泪却吹不走内心的依恋。
为你,宁静倔强的心永远柔软。
只是这个与她缠缠绵绵的青年林爽然,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的男人因为一把奸人的火竟是如此的不堪。他逃了,逃得很远,只有一个痴心女人的爱,在离乱里隐忍,在仿佛的少奶奶身份下别样的孤单。熊应生这个奸坏的富家青年年以非常的手段夺得了宁静,他的小人行径又怎能配得上宁静的雍容古典。
嫁给熊应生都是为了等待,赵宁静内心曾经的雪花飘飘的浪漫剩下的只有冷眼与荒寒。
没有人懂得,只有往逝的细节默默陪伴。与爽然恋爱的一段写得非常成功,仿佛人间天上的爱恋: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玉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波光,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
这是爱到深处的孤单与眷恋,是天齐庙的凉粉、绿风车,是升官图棋子的交战,是一个人写下“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发断一身人憔悴,不信嘞薄幸,犹问君归来”被他发现的装蒜,是自己的嗫嚅……
就这样被他征服,为他痴恋,为他情牵,泪水也变得蜜甜。
只是一场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绸缎铺,也烧掉了这个男人的自信与尊严。这于宁静是一个谜,他们彼此的爱恋经受不住一场火,从此天各一方。于宁静来说,日日如年,她心怎么甘?难道从此的只有思念: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贯大饼铺的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
只能想着这些了,又能怎样呢?
林爽然这边还有素云,宁静这边还有熊应生,彼此的猜疑,在一点点流逝的光阴里,也流逝了美好的相约。
终是没有明说的,终是在躲闪里直到了分离。“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还有期待么?
泪能流干么?那两条蓝头绳就那样慢慢地晃在宁静的心里。
世事本就无常,加之战乱纷纷,剩下一曲“枕函泪”。
来到十五年后的偶遇,已经是物是人非,毕竟还是等到了。宁静的心里已经不是百感交集所能形容,那希望还是在的,终还有一个花好月圆的期待,哪怕面对这个已经白发衰颓贫困窘迫的老男人。
坚持没和熊应生生子,这比一个蓄发明志的革命志士还难。因为要面对婆婆那一张冷脸,面对一大家子的排斥。这都无所谓,因为宁静的坚守只有她自己懂得自己“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
她一直是相信,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一生一世的。她面对他,十五年后依然心痛,依然柔软,依然愿意为他一世情牵。
林爽然临去美国前,他终于与她同宿一晚。这一晚来得如此艰难,林说:“咱们总算一夜夫妻了”。看到这里,这是我泪点,为这一对恋人心疼而伤感。
宁静是有过考虑的,要么和熊应生行尸走肉般老去,要么和林爽然贫困地生活在一起。我在最后看到一个女子的勇敢,一个男人的再次孱弱。
宁静最后,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终老了。想起唱《一个人的孤单》的刘若英已为贤妻了,她告别了对陈升的苦恋,这内心又是怎样一种纠结和苦不堪言?真的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么?我们剩下的是什么也不去多想,只祝福奶茶的一生在爱里平安,不可以象赵宁静一样孤单。
人和人之间,生生死死皆是缘,缘尽如灯灭,就勇敢地一个人向前吧,不必再“才下眉头,去上心头”了。
从旧伤到新伤,这个结局有些灰暗。这或许是小说的魅力,没有我们预期的宁静与爽然坚守夕阳黄昏的爱恋。
这是残酷的,想来又是一阵凄然。
停车暂借问,联想起“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在爱的长河里,谁是赵宁静,谁是林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