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

天气太热，你没有什么胃口。一天中午，闲来无事，就想着做点清凉的东西晚上吃，头脑中立刻闪现出一盘红盈盈、脆生生、甜丝丝的糖拌西红柿。那可是一大美味，老少皆爱啊。想儿时，家里穷，农家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整个夏天，菜总是那么几个瓜瓜豆豆的，吃得人都像那些被太阳晒蔫的了瓜菜一样无精打采。最盼望的，就是地里的西红柿红起来。当然，还没有红，你就摘了炒辣椒吃，觉得味道相当不错。后来，听说未红的西红柿是不可以食用的，你就大叹你们一家命大，因为吃得实在太多了。

可是，要等到西红柿红起来，还真不容易。你看着它们个个饱满厚实，想着明天就红了，可以摘了吧。第二天一大早跑去，它们好像翻了个身，一边的深绿色变成了浅黄色，另一边还是老样子。你耐着性子等，第二天，浅黄色变成了浅红色，深绿色变成了浅黄色。第三天，它们的颜色都加深了一些，可是没有红透。第四天，你再去看，它们红了，但蒂把那儿还有一些浅黄色。第五天，你急急地奔到地里，嘿！它们的皮泛起一层红亮亮的光。你心花怒放，想起老师教的二重唱和三重唱，你想，它们一定是在某个音符处做了几次重复，才使得一个个红得如此透亮的自己等待笨手笨脚的你来采摘。

你毫不客气，双手在高密的树中忙个不停，红透了的一个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一手扶着枝条，一手从蒂柄处用力一拧，一个西红柿就落入你的“魔掌”。你大步流星，眼疾手快，一会就盛满了那个小小的竹篓。关上菜地的竹门一看，园里绿油油的一片，那“万绿从中点点红”都不见了。再一看竹篓，你就嘿嘿笑了。它们太可爱了，好像一个个孩子的脸，有的干干净净，而有的可能是贪玩弄成了大花脸，那是几片枯了的叶子粘在它们身上。你抚摸一下它们圆圆的身体，像妈妈杀鸡鸭前一样嘴里念念有词：西红柿啊，西红柿，我爱你，我摘你，再不摘你，你非变成一团泥。

一路小跑，来到井边，把它们一个个清洗干净，简直可以看见里面黄黄的籽儿，拿起一个，狠狠地咬下一口，你说，这就是人间美味，还有什么比这西红柿更好吃的么？背回家，妈妈挑出两个，切成片，炒出汁，然后加上一瓢打来的井水做一成锅汤，红红的浓稠的汁，翠绿的细细的小葱，喝下一碗，正想伸出舌头舔碗，妈妈拿筷子头轻轻地敲你的头。你扮个鬼脸，把碗放进锅里刷起碗来。如果哪天，这个红红绿绿的汤里再加进一些白的黄的东西，那你非趁妈妈不注意，把碗舔干净不可。

中午，到地里拔了草或是打猪草回来，爸妈还没回家，你拣上几个大的西红柿，“啪”的一刀切成两半，然后顺一个方向将它们切成薄片，看着它们一个个皮开肉绽，你咯咯直笑。拿来一个盛汤的大瓷钵，先在钵底洒上一层白糖，然后一层西红柿一层白糖将它们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朵刚刚盛开的大红花，那星星点点的白色和黄色是不知名的小野花吧。你小心地握着舀白糖的勺子，细细地将白糖撒均匀。多少西红柿用多少糖你一清二楚。现在，想起这事，你就觉得自己没去学会计可惜，这成本预算无师自通啊。

腌了一会，你拿筷子轻轻搅动几下，又将大瓷钵转动颠簸，让白糖和西红柿充分混和。看见钵底有红红的汁水浸着它们，还可以看见细小的白糖沉在钵底，你的口水就在嘴里打转。忍着、忍着，除了忍着别无它法。你咽咽口水，伸伸舌头，还是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真好吃啊，细细嚼着，还没感觉到什么味呢，就不见了。再吃，不敢。把钵放好，用筛子罩着，眼巴巴地等着爸妈回家。

终于，爸爸挑着担子，妈妈扛着锄头回来了。你拿毛巾，打水，倒水。爸妈一坐下，你就掀开筛子，端来钵子，拿来筷子，大家大块朵颐。当西红柿越来越少时，你又开始紧张。拿来一个勺子，“爸，我舀几勺你再喝”你商量着对爸爸说。“今天你都喝了吧。”爸爸把钵递过来，看着你傻傻地笑。你不好意思接过钵，给妈妈舀一勺，又给爸爸舀一勺，爸爸却不喝，妈妈也起身喂鸡喂猪去了。你想一仰脖子，将这些琼浆玉液喝下，端起钵又觉舍不得。于是，你坐在门槛上，拿起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地喝。那红色的汁水有甜的味道，有酸的味道，更有爱的味道。当你偏着钵将它们都收入腹中时，你看见几只鸡在你的跟前跳来跳去，狗则在门槛下吐着舌头。你觉得它们都看穿了你的心思——为什么就喝完了，没有了，再来点多好。

你洗了瓷钵，收拾筷子，立即找自己的活干。晚上又喝了那好像永远也喝不够的红汤，你开心地帮妈妈做完家务，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想着过两天又可以去摘那些惹人喜爱的家伙，你做了一个美梦。

二十年过去，你有了家，有了老公，有了孩子。西红柿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想用白糖也用不着细细衡量。你突然兴奋起来，打着伞，提着包直奔菜市场。到处都是西红柿，你寻找着你记忆中的西红柿，它们个大、饱满、红润、透亮，是的，你永远不会忘记它们的样子。你逛遍市场，却没有看见一个你记忆中的西红柿。你感到热，还有点恼怒，打算立即去超市。到了超市，你终于知道，你找不到那种西红柿了。它们有个大的，有饱满的，有红润的，也有透亮的，但是却没有一个四者兼而有之。而是一个个硬梆梆的，让你怀疑它们是不是与土豆发生了什么不正当关系。

你没有选择，扯了袋子，挑啊挑，总算挑到几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回家，你用直饮水一个个洗净，重复着二十年前的一步步动作。你发现自己还是笨手笨脚，还差点切着了手指。忙乎好长时间，漂亮盘子装满了漂亮的西红柿。你在盘子上套上保鲜膜，把盘子放入冰箱，然后调好手机的闹钟。你想，一个小时后，你就可以吃上甜美的西红柿，喝上那无比回味的靓汤了。你心情大好，打开电视，欣赏着音乐，却打起了盹。一阵铃声把你惊醒，你大惊，有什么事吗？哦，是冰箱里的西红柿可以吃了。你几步跨过去，拉开冰箱门，端出那盘东西，揭开保鲜膜一看，红色的肉，淡红的汁，看起来与二十年前的没什么不同。你夹起一片放入嘴里，有点凉，有点涩，嚼起来有点硬。你用勺子盛满汁，喝着却不并爽口，感觉只有白糖的甜味。都不是二十年前的味道了。

你呼来老公和女儿，叫他们尝尝你做的西红柿。老公很配合地吃了一块，说“没什么味道”，然后离开继续打游戏。女儿态度敷衍，吃了点说“不好吃”就走开玩她的玩具。你很想叫他们喝一口汤，却苦笑着收拾起来，将那盘东西搁在灶台上。

你突然有点想家，有点想爸爸妈妈，想二十年前，想那些红在地里的西红柿。眼睛突然有点湿润，你想找纸巾擦一下，却越擦越多，好像存放多年的酒瓶一打开，味道就会溢满整个屋子。女儿奇怪地回过头来“妈妈，你怎么了？”“没什么呢，妈妈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你挤出一丝笑，想着，快三十的人了还掉金豆豆，还是几个西红柿闹的，你觉得又好笑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