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雨的天
不讲理的老子不下雨的天。父亲就是我们头顶那片不下雨的天,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给予过我们以应得的滋润。
儿时,总认为父亲一如天上厚厚的积云,让我们承受着太多的窒息和压抑。“不许上树,不许到河边去,不然就打断你的腿!”心里不服气,可行动却老实多了。“往后再逃学,不完成作业,叫先生寻到屋里来,我就给你一个尿粪车子,甭上学了,给我拉尿粪去!”那次,我一夜未眠,心想,若真叫我去拉大粪,还不被同学给笑话死,父亲一贯是说到做到的。自此,我再也不敢逃学了,学习很用心,作业写得工工整整,本子正面写完了又写反面,铅笔头捉不住了便找根小竹管套上继续用,半年后,老师特意家访当着父母面大加夸奖我,夸我勤学,夸我节约,夸我聪明是个难得的乖娃。父亲看着我,脸上浮出吝啬的微笑。过年了,父亲额外奖励我三百响小红鞭和十个双响大雷子。
父亲在我们兄弟姊妹们的印象中就是严厉、冷莫、急躁的暴君。大姐生性笨,所以老挨父亲的打骂,每见父亲她必战战兢兢,愈如此父亲越见不得她,父女如同水火。姐姐出嫁那天,父亲不见了踪影,事后听人说看见父亲圪蹴在庄外哭呢,声如闷雷。大姐出嫁后,他只去过大姐家三、四回,我们常劝他去他只摇头:不去了,不去了。气得大姐发誓今辈子都不会原谅父亲的。我与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母亲说我父子前世就犯相。所以在政策和经济上很少得到倾斜,直到我娶妻生子都没享受过优惠待遇,分门立户后,关系一度特紧张,有次,我的面粉袋空了,就依着分家协议去粮仓装麦子,刚装了半袋儿,突听炸雷似的一声:就问你打算吃到啥时是个止呀,?!惊恐间回头看见父亲黑虎虎着脸,目光咄咄逼人。我和妻一句话也递不上,只觉得委屈和恼羞。几年后我开宅建府搬出了老屋,父子关系才渐渐缓和了。妹妹是我兄弟姊妹中最令父母头疼的主儿,眼高手低、不踏实,无论上学或工作都好务虚,虚荣、虚伪害得她两度被厂里开除,第一次是父母托大哥四处求人,花了几千元才保住了公职。后一次,我又寻情疏通,她偏说挣那点死工资没劲,自作主张辞职、离婚、退了住房远走高飞了,气的母亲身患恶疾、久治不愈,父亲发了一通火后也病倒了,下令决不允许妹妹迈进家门。而弟弟的脾性酷似了父亲,一座山上有了两只虎,你想能安宁吗?一开仗弟妹就来叫我,久了妻就劝阻:你去说谁呀,咱爸既就没占理,也说不得,他是咱头顶的天,谁敢违天命!于是,弟弟的好多创业计划都被天命扼杀在萌芽之中:两年前,弟弟谈妥了几个工程的土石料运输项目,现有的一台车不够用,急需再添一台。车是看好了,可这项大开支必须父亲首肯才行,弟弟两口犯难了,父亲不会同意的,大家心知肚明。父亲原则上只许我们守业,从不支持我们创业,他认定我们先天胆小、性弱,没有打江山的魄力。怕我们把他辛辛苦苦铸成的银盆盆踢碎了:我没有,你就甭往哪想。我说你就把人家四个人名下的那份给人家。他急了:存死期了,把?急着踢腾完,咱不过了!甭说了,谁说也没用。我费尽口舌也没说服成功,眼看工期紧逼,弟弟急了,搬来舅舅、姨夫、本家能说上话的哥哥对父亲展开轮番攻势。父亲让步了,硬气了一辈子的父亲首次败在了儿女阵前。父亲把钱交给弟妹时仍不情愿道:就这些家底了,踢踏完了咱都喝西北风去!
母亲走了,丢下父亲形孤影单,没了吵架的对象,没了端水递饭的人,没了唠唠叨叨的伴儿,父亲突然衰老了,精神瞬间颓废,只余下倔劲儿,越发不讲理了。不讲理的老子,不下雨的天。老小老小么,你们要学会装聋作哑,多忍让忍让。每当父亲在家胡闹时,长辈都如此劝我们。因胆结石动过两次手术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耳顺了,心慈了、性揉了、少管闲事了,笑成了他脸上唯一的表情。一年后,他又感觉肚子隐隐作痛,我们猜想是否胆管又结石了,去医院检查,结果没有。之后,他隔段时间就喊肚子疼,再去医院,大夫诊断为胃溃疡,打了几天针吃了几服药就好了。半年后,我发现父亲瘦了饭量大减,就问他,他说肚子又疼了,比以前更厉害,我就让爱人和弟弟、弟妹陪父亲去市二院,找在该院内窥镜科当主任的好友贺小娟给父亲做胃镜检查,病理结果显示父亲已经胃癌晚期。姐姐、妹妹来看过一次就再也不闪面了,我知道他们记恨父亲。和病危之人记仇不是明白人所为,可惜老实厚道的姐妹俩哪知此理呢,我不怪她们。
五月八号我出差回来,弟弟说父亲不闹了,再也闹不动了。我赶忙过去,弟妹小声说:咱爸几天已不太进食了,连门也出不了。看父亲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面庞瘦峭,双眼塌陷,听见动静就似睡非睡的挪挪头,双手乏力的抚摸着被角,我爱人赶忙替他抻好了被子,父亲喃喃自语,可我们听不见,我鼻管阵阵泛酸心尖儿急促震颤,难过二字代表了所有的语言。面前这位昔日猛虎似的人物如今却落入了病魔的平阳,威风不再。
到了客厅,我问爱人女儿呢,她说在家。弟妹就让侄女打电话叫,电话通了,我接过来:许妍,过爷爷这边来,带上相机。女儿问:带相机干嘛?给你和爷爷照张像,你一去上海,回来就见不到你爷了。话落音就觉着一股酸楚直冲脑门,双眼潮热热得,再说话就泣不成声了,一家人第一次为这片即将塌陷的苍天痛洒热泪。
父亲撒手人寰之际,心中有语已不能说出,亲人都围成一圈,自报姓名。完了,见父亲仍目光直视远方,寻找着什么?就有人上前问:你是想你妍妍了吧?父亲的目光立刻收了回来,头微侧过来,似在等待下文,其景悲切,全场泣咽,我爱人更是哭得无法自制,谁也劝不住,她泣不成声道:许妍回来我咋给她交代呀......那时,父亲去世的消息一直没告诉远在上海的女儿。
送走父亲第二天,再走进老家,见门已上锁,心里一震颤,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有爸有妈是自家,没爸没妈变人家。弟弟回家开了门,走进上房,这里已物是人非了,没有了可牵挂的人,床是空空的,不见了父亲缓缓转过头来的情形,听不到父亲轻轻地吐字不清的那声问候:“才下班,吃了么?”再也不能走过去斜坐床头抚握着那双宽大瘦硬的手问长问短了,端起那只白瓷口杯,呆瞅着塑料吸管晃来晃去,耳边就响起父亲喝水的吱吱声,“哈…不喝了、好了。”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喉头不可遏止的急促哽咽,耳边又无序的回放起入殓时我爱人那扯心扯肺的哭诉:“爸呀,你这一走,我、我咋给你孙女说呀,他问你、我给她说啥呀吗……”其声牵割着人的心肠不住地往一块揪,妻子对父亲的关慰胜过我,所以父亲也疼爱她。
父亲是我们心中不曾晴朗过的天,七十五载布雨行风,忙碌不歇,自己与阳光不睦,我们便难得灿烂地活着。如今想来其实也并非如此,坚守苦难也非他的初衷,否则,他为何要舍身于恶浪激流中救回两条年轻的生命呢。他知道阳光下的生活弥足珍贵,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承接了风霜和雪雨侵扰与摧杀,庇护着我们,为我们播种可逸享永久的温暖与舒适呢。
现在,这片天塌了,今后不论是疾风苦雨还是烈日酷暑,都得我们自己承担,自此,我们便担当起自己儿女头顶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