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
我又想起小时候割草的事了,心里风起波涌般地澎湃着酸酸甜甜的滋味。
小时候,村民都靠工分吃饭,谁家劳动力多、劳动力棒,挣工分就多,分粮食当然也就多。在那样的岁月里,大人整天出工干活,小孩们也给队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挣工分维持生计。割草是小孩们所干的力所能及活儿中的重要一种。割草,往往从春草发芽展叶开始,到秋草衰败为止。
我的家乡属于丘陵地带,是一个天然生产草的地方,洋槐坡上,田埂上,路沟子里,小河边……到处都有草。每到春天,几阵春风一吹,几场春雨一下,各种草就从土里钻出来,铆足了劲儿地疯长,青翠欲滴地铺满一切空地,“长郊草色绿天涯”。但由于割草人太多,往往在草们还处于“童年、少年或青春妙龄”就被割掉了,好在草们命贱,生命力极强,很快就会长起来,葳蕤茂盛,使我们总有得割。
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在星期天和假日里,我上午和夜里在家里做作业,早上和下午去田野割草,每年都能挣近千分。记得我第一次去田野割草,是七岁,是和比我大一岁的狗子哥一起去的。那次,天擦黑,我们才回到村里。我割了十二斤,狗子哥割了七斤,也算初战告捷,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我把草称后交给队里后,挎着草筐,蹦跳着回家报喜请功,嘴里不住地念叨,十二斤,十二斤,谁知,在路上,被好事的棒子爷一岔,我竟忘记了斤数,到家里满嘴打嘟噜说不出来,弄得我心灰意冷,对棒子爷生了很长时间的气。
这次割草,拉开了我小时割草的序幕。早上,我和村里的伙伴们,早早起床,睁着惺忪的睡眼,走进田野,往往到九点,甚至十点,才扛着草筐回家。下午,又很早走进田野。春天,是闹饥荒的季节,夜里,我们喝的稀饭,不到天明,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了,早上,又没有什么可吃,我们只好强忍着饥饿去割草。夏天的下午,太阳火辣辣地,晒得我们的脊背像被鏊子烘烤一样难受。那种饥饿难耐的感受,那种阳光炙烤的滋味,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我们常割的草有茅草、马唐草、猪秧秧、稗子草、狗尾巴草、葛巴草等。马唐草多生长在玉米地里。那时候,生产队向来不打除草剂,玉米地里的马唐草总也锄不净,地锄后不久,特别是一场雨后,新的马唐草就从大地的母腹里钻出来,挤眉弄眼,摇头晃脑,肆无忌惮地往上长,有的地方,长得密密匝匝,竖立着,像稠密的麦苗一样,有的地方,长得大而稀,得意洋洋地卧在大地的怀抱,茎叶肥胖。我们钻在青纱帐般的玉米地里割这种草,闷热不说,还要咬牙忍受玉米叶子划过皮肤的难受。茅草主要生长在田埂上、路沟边和洋槐坡上。槐树间较大空隙里的茅草,总是被我们割得长不起来,我们若再去割茅草,就得伸长胳膊,割槐树跟的,往往被槐树长长的刺扎了手。有时,还会遇到马蜂。那马蜂嗡的一声,密密麻麻地飞起来,争相向我们袭击,吓得我们抱头鼠窜,心悸肉跳。葛巴草是随处可见的,长得挤挤挨挨,柔嫩滴翠。我们左手着着葛巴草,右手着着镰刀,双手不停地移动,镰刀过处,发出嚓嚓的单调而清脆的声音,随着这声音,一把又一把葛巴草,被我们放进空荡荡的筐子里。狗尾巴草也是随处可见的,长得旺盛而密集,几镰下去,就是一大把。
我割草手头利索,每晌都割一大筐,有几十斤重,扛不动,总得父亲去扛。父亲多次在队里收工后,四处找我。他大声地喊我,粗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荡来荡去。好多次,天已黑了,父亲还没找到我。伙伴们都扛起草筐回家了,留下我一人在黑咕隆咚的田野里焦急地等待,我总感到有伸着长舌头的“鬼”从那玉米地里或坟院里沙沙地急速走来,我害怕极了,见了父亲,总是哭泣着扑进他的怀里。父亲多次嘱咐我少割点,但我总是违背父亲的嘱咐,努力地割,把筐子割得满满地。
有时候,我实在等不着来接的父亲,就把草筐挪到土埂上,自己站在土埂下,身子倾斜下去,紧贴土埂,借助它的高度,扛起草筐,弯着脊背,忍着疼痛,趔趄着把草筐扛到村里。也许是割草累着,也许是扛草筐压着,十二岁那年秋天,我的胸脯疼起来。这使父母担心害怕起来,他们赶紧带我去看医生,给我买药吃,给我加强营养,一个秋天过去,我才恢复健康。病好后,我仍一如既往地狠劲割草,仍每晌割瓷实实一大筐,被同伴们称为“割草大王”。
在那段割草的岁月里,我和伙伴们总感到饿,双眼四处寻找可吃的东西。我们经常巴望村里和外村死人,好在埋后第三天夜里,吃到那美味的油旋馍和饺子。当那死人的儿子顶着油旋馍,围着坟墓正转三圈反转三圈时,总感到那时间是那样地漫长,宛如一个世纪。有一次,邻村又死了人,我们算错了时间,在埋后第二天夜里怄火时,就把草筐藏到村外的玉米里边,去了坟上。我们看着那搁在鬼门台上做祭品的白面馍,馋涎欲滴。狗子哥伸出舌头,不住地舔着嘴唇,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好像他已经吃到了极其诱人的白面馍。他终于忍不住,趁人不备,几个箭步跑到鬼门台跟,抓起两个馒头,箭一般,边吃边向远处跑去。死者的儿子,呆滞片刻后,甩开双腿,不顾一切地撵他。我们都为狗子哥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人很快逮住了他,他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嘴里的馍掉到了地上,吞吞吐吐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饿,我饿呀!”那位淳朴善良的男人,看着满脸灰尘、泪流满面的狗子哥,原谅了他,把那两个馍给了他,并把余下的馍给我和几个伙伴分吃了一半。我们吃着那香喷喷的馍,心里像一下子被暖融融的阳光包裹起来,时至今日,那温暖的滋味,仍在我们的心头萦回。
割草,有苦,也有甜。在割草中,我们总会有意外的收获。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一堆熟透的香甜可口的野瓜,打一顿牙祭;会遇到一窝云雀蛋儿,或鹌鹑蛋儿,吃点野味。最重要的是我们会挖到很多野菜,像荠菜、水芹菜、麦苗菜、灰灰菜、马齿苋、野萝卜秧等。我把挖的野菜放在草筐的一角,回到家里,掏出来,交给母亲,母亲把它们洗干净,变着花样,让我吃。我最喜欢吃的是母亲凉拌的荠菜、水芹菜,还有她做的面条菜汤面条。母亲把在开水里焯得六七分熟的荠菜、水芹菜,捏去水分,放上盐油,再泼上蒜泥,让我吃,这菜鲜脆香甜,非常可口,简直就是珍馐佳肴。上午,母亲和一疙瘩面,用手擀成面条,在水烧沸后,把面条放到锅里,待面条快熟后,把面条菜放进锅里,再滴上几滴香油,那饭真香!我往往吃得两眼放光,肚子撑得坐在门槛上很长时间不敢动弹。
后来,家乡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再靠工分吃饭,家里养的牛吃的草,也大多由父母割,我很少割草了,但我对草仍然一往情深。在我眼里,草对我的涵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它本身。我割草,既给我家挣了工分,又磨练了我的意志,养成了我热爱劳动的淳朴品质。此生,对我来说,最难能可贵的是拥有了那段割草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