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在世的最后一天
天微明的时候,睡梦中的幸福隐约听到了铁皮喇叭传来了“早请示”的喊声,幸福一骨碌爬起来朝队长家跑去。
队长家的院子一端垒着一个土台子,台子上立着一面土墙,土墙上端呈等腰三角形,沿着三角形的两条腰铺了茅草;三角形墙面的中心刻着毛主席头像,头像下面是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早请示”时大家都集中在这里,一家一个代表。幸福是他们家的“老大”,“早请示”和“晚汇报”都由他来全权代表。
幸福弯腰勾起趿拉着的鞋子,起身又将棉袄的两片襟子对抄起来掩盖住露在外面的肚皮,用一根草绳将棉袄紧紧系住。幸福一边做这些“请示”前的准备工作,一边转动眼珠搜寻徐老师。徐老师站在幸福的后侧,一直在看着幸福。当幸福的目光投过去时,徐老师的嘴角咧动了一下,送给幸福了一丝笑意,算是惯例打招呼。
幸福总爱关注徐老师,尤其爱关注徐老师的那双眼睛,那双挡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两口深邃的井,让人看不清、探不明,不知道从镜片中透出的目光是喜悦的还是忧郁的,是死寂的还是期盼的?而徐老师也尽量回避幸福探寻的目光。刚才,徐老师跟幸福打完招呼就立即避开了幸福的目光,挺了挺瘦弱的身体,将目光正视前方。
幸福今天没有看到徐老师眼神中的亮光,镜片后面似乎是一片厚厚的雾,那雾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昨天下午,幸福在公路上寻找钢珠——装在板车车轮轴承周围的钢珠在车轮运动中经常会掉下一颗两颗来,幸福便捡来装在木头陀螺的底部——学校里停课了,校舍的墙上贴满了白色大字报,办公室和教室成了书写大字报的战场;大点的学生臂膀上戴上了红色袖标,成了红卫兵,红卫兵是书写大字报的主将,在校园里跑来跑去,神圣的使命使他们充满激情。幸福好羡慕,也想戴上红袖标,成为自豪的红卫兵。可读小学五年级的幸福年龄还小,只能算个红小兵。红小兵没事做,幸福也就没去学校,在公路上寻找钢珠。
?然,徐老师神色慌张地快速走了过来,将扛在肩上的扦担塞到幸福手中,然后绕了一个弯子,躲进了一个露天厕所。几个陌生的人跟了过来,朝厕所走过去,眼看就要“瓮中捉鳖”了,徐老师迅速翻过墙去,将身子移到安全地方。他两手紧紧抠住墙逢,脚尖插在石逢里,身子紧紧贴着墙壁。厕所下面是两人多深的峭壁,峭壁下是一个刚刚翻挖过莲耦的耦塘。追他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文弱的徐老师会像壁虎一样贴在墙壁上,他们见厕所没人就转到其它地方去了。
幸福不知道徐老师和陌生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徐老师非常惊恐。陌生人没有找着徐老师,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村子。幸福看他们走了,就来到露天厕所。他心里奇怪,徐老师明明是朝着这里来了,陌生人为啥没找着徐老师,难道徐老师跳下悬崖走了?“不可能!”幸福这样想。“换了村里的任何人包括幸福都敢从那里跳下去,唯独徐老师不敢。”但是徐老师到这里后怎么就消失了呢?幸福纵身爬上墙头,探出半个身子去,“呀!”幸福心里一惊,他看到了一双躲在镜片后面的惊恐的眼睛。幸福没想到徐老师会以这种方式藏身。在幸福的思维里这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从没见大人这样做过。他爬上墙头完全是童性使然,并不是他意识到了徐老师会贴在墙壁上藏身。
“他们走了,徐老师,我拉你上来!”幸福伸出一只手去。徐老师贴在墙壁上的身体瑟瑟发抖,抠住墙逢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紫,在萧瑟北风里徐老师已快坚持不住了。他费力地向上挪动僵硬的身子,在幸福的帮助下爬了上来。
这一晚,幸福看到徐老师的屋里没有灯光,平时徐老师屋里的灯光总是燃到深夜才熄。“累了,睡觉了。”幸福这样想道。
徐老师今天进山捡柴了,进山捡柴是要起早的,天不亮就要动身,直到傍晚十分才能回家;中午在路上吃点自备的干粮。徐老师躲避陌生人那会儿,是他刚刚和两个“四类分子”捡柴回来,这是队长派给他们的义务劳动。每年进入腊月之前他们便要捡一担“硬柴”(非茅草之类的柴禾)送到村里,给文艺宣传队排练时取暖用。
徐老师把柴挑到稻场,卸完柴朝家去时经过幸福身边,幸福叫了一声“徐老师”,徐老师点了一下头,嘴角挂了一丝微笑,眼中的光闪动了一下,那光亮亮的,是喜悦的,但迅疾便消失了。
徐老师快走到家时看到了在他家门前徘徊的陌生人,徐老师停住了脚步,接着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徘徊在他家门前的那些人要干什么,但他意识到那些人一定是来找自己的。因为近些日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过一些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家周围活动,但他又不敢出去查看。只有一次,伏在桌上写作的他听到响动后,抬起头朝窗户外看去,这一看吓了他一跳,外面站着两个人,而且那两人发现他抬起了头还站着不动。他赶紧熄灭了灯,摸索着上床和衣而睡了。现在是不是那些人又找上门来了?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徐老师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所以看到徘徊在他家门前的那些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他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生活,白天和村民们一起劳动,晚上伏在桌前编织他的梦。在村里,他没有做过重活、累活。很多时候队长都是把他和妇女们分派在一起干活。他很少说话,村民们的打情骂俏他不参与,但他听,听了在心里笑,在心里乐。宽松的环境、愉悦的心情使他忘记了很多往事。他只想在这里轻轻松松地生活,不想再有什么事端。在幸福把他从厕所后面的峭壁上拉上来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绕到田野里,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才回到家。
回到家后,徐老师想想悬在峭壁上的举动就后怕,若在平素里他是想也不敢想的。这一晚他一反常规,没有开灯,没有伴着孤灯到深夜,他插上门,没有吃饭便躺在了床上。
村民们说徐老师是从县里的一所高中下放到村里的。但什么时候来的,幸福不清楚。好像他记事起这里就有三间草房,草房里就住着徐老师。徐老师有两个儿子,儿子与他“划清了界限”,随着母亲住在县城里。因此,三间草房里长年只有徐老师的单身孤影。
徐老师的三间草房坐落在那排连体的“1”字形房舍的一端,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就像是谁在书写“1”时笔尖漏下的一滴墨水,远远地独居着。而正因为远离了拥挤的村舍,徐老师的居所便有了通风干燥的地理环境,因此,幸福和玩伴们常常聚集在这里跳房、扯羊、抓子、捉迷藏……玩累了他们就围坐在门前的石条上休息,徐老师从不反对、不干涉,而且眼中还时时闪烁着喜悦的光。但除了此时此景徐老师的目光常常是暗淡的,就像幸福刚才看到的那样被一层厚厚的雾遮盖着。
各家代表到齐了,队长招呼大家举起红色语录本齐声山呼:“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在这种庄重肃穆的氛围里幸福由衷地祝福道,自豪感油然而生。
“请示”完毕。队长告诉幸福:“吃完早饭去稻场。”幸福也没问去稻场做什么,心想取暖的柴禾都备好了,一定是要开始排练节目了,幸福可是文艺宣传队缺不了角色,他高兴地应了队长。队长交待完幸福又叫住了徐老师要他今天不用再进山捡柴了改天再去。因为徐老师的家庭出生成份是地主,比“富农”要高一个等次,这还不算他是右倾分子,就此而论,他应该多捡一担柴,队长说他体弱,不额外对待他,跟“富农”的任务一样多就行了。只是他每次挑得太少,只有别人的一半,所以他要比别人多进一次山,两次合起来挑回的柴有一百五十斤左右即可。昨天捡了一担,本该今天再进一次山,但队长说今天有事,他不能出门。
幸福很快吃完早饭来到稻场。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姐姐把幸福拉进屋去,屋里临时支起的一个木板案子周围围了很多人,几个红卫兵哥哥在执笔写大字报。红卫兵姐姐说:“我们今天是来帮助你们给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徐老师写大字报的,说说他平时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幸福想了想举起左手说:“在‘跟读班’的时候他绑我的左手。”
“绑贫下中农后代的左手,是要将贫下中农的后代引向右倾。写上这条罪状。”
幸福看到红卫兵哥哥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幸福,他很高兴。和红卫兵一起写大字报是幸福一直梦想的事,没想到今天实现了,幸福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红卫兵哥哥姐姐的臂上,那红色袖标最让幸福艳羡。可是,在兴奋的层面下,幸福的心底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丝说不清楚的疑惑——幸福是在“跟读班”里上的小学一年级,那时附近没有小学校,各村办起了“跟读班”。在“跟读班”里,同学们都用右手写字,而幸福老爱用左手写字,既别扭也不方便。教跟读班的徐老师就在写字的时候把幸福的左手绑在椅子腿上,后来幸福就习惯了右手握笔。但右手握笔就是右倾吗?那压根儿右手握笔的同学们都是右倾吗?右倾是什么?红卫兵姐姐说:“右倾就是反革命。”“啊?那我们是反革命?”“不。”红卫兵姐姐说:“我们不是反革命,徐老师是右倾,他是反革命。”这下子幸福的心里惶恐不安起来。他怕人说他和徐老师亲近,那就是和反革命亲近,他可不想和反革命沾上边,但是昨天他还和徐老师打过交道,还帮助了徐老师,把徐老师从悬崖上拉回来,自己是不是也是反革命了?他不敢问红卫兵哥哥姐姐,幸好昨天没有其他人看见那档子事,幸福把这事闷在心里不敢声张。他看着红卫兵哥哥姐姐忙乎着写大字报,自己尽量不说话、不乱窜乱动,以免引起别人注意到他。
队长拿来了刷子和一盆浆糊。大字报写好后,幸福和伙伴们各自卷起署有自己名字的大字报,在红卫兵哥哥姐姐的带领下一起朝徐老师家走去。
徐老师站在门口,微笑着,边鼓掌边连声说道:“欢迎欢迎!欢迎欢迎!”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字报贴在了门口两边的墙上。转眼,白色的大字报覆盖了墙体。瘦弱的徐老师,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他站在强势的白色背景下,哈着腰。
“打倒右倾分子徐隆华!”“炮轰反革命分子徐隆华!”“火烧地主分子徐隆华!”……红小兵挥动小拳头跟着红卫兵哥哥姐姐高呼口号。
幸福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在心里想道:“噢,原来徐老师叫徐隆华。”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徐老师的名字。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徐老师”这三个字符指代其本人。因为村里人都这样叫他,连队长也这么称呼他,幸福从没听人叫过他的名字。
幸福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徐老师会是反革命?在幸福的思维里,反革命就是凶恶的敌人,敌人会给小孩子有毒的糖果吃,会像掐小鸡一样掐死小孩,或者用匕首捅死小孩,或者……唉呀,太可怕了!老师讲过,敌人会把杀死的小孩子埋在床底下、埋在地窑里……想到这里,幸福可真是后怕不已!他喜欢在徐老师家门前玩儿,喜欢看燕子衔泥在徐老师家的房梁上筑巢,喜欢看雏燕试飞。徐老师的家很干净很整洁。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油瓶盐罐和一个白色的搪瓷杯,搪瓷杯里插着一支牙膏和四支牙刷。幸福的家里没这个东西,他只知道牙膏牙刷是很讲究的人用的。幸福每次看到这套洁具,目光总要在洁具上停留几秒钟,此时他不免对使用这套洁具的主人肃然起敬。和厨房相对的屋子里有一张床,床上挂着白色的蚊帐,被子叠成三层的长条放在里边。徐老师喜欢坐在那把高背的大竹椅里,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这是徐老师的习惯,闲暇的时候他不像其他的村民一样聚在一起聊天,他喜欢伏在桌上写。有时看到幸福在门口偷窥,徐老师会侧过身来冲幸福一笑,点头示意幸福进去。可幸福一发现徐老师看见了他,就立刻跑到外面玩去了,他不敢搅扰徐老师,徐老师身上的那种不同于村民的气质吸引着幸福,但同时徐老师的缄默和眼镜后面迷雾般的眼神,又让幸福不敢太亲近,他只能敬而远之。
现在想起来没有进徐老师那间屋子是幸运,否则,说不准早被徐老师给掐死了埋在床底下。
想到这里,幸福胆寒地朝徐老师看去,徐老师也正好朝幸福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徐老师习惯性的点了一下头同幸福打招呼,可是幸福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报一微笑回敬徐老师。他呆呆地看着徐老师的那双眼睛,可怎么也看不明白那目光到底是真诚的、友善的还是虚伪的、凶恶的?挡在徐老师眼前的那两块镜片太厚了,厚得有些混浊。
一辆卡车开过来了,大家停止了对徐老师的批斗,闪到路的两边,给卡车腾出道儿。卡车缓慢地从徐老师家门前开了过去。
似乎是卡车的到来结束了对徐老师的批斗,大家没有再接着呼口号了,而是尾随卡车一起离开了徐老师家。红卫兵哥哥姐姐说要去稻场开会了。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卡车的车厢上。车厢上站着十几个着军装的人,他们持枪押着两个人。被押的两人反绑着手,低着头,脖子上挂了牌子,牌子上标明他俩是反革命分子。让幸福感到奇巧的是这两人都姓刘,一个叫刘园夫,一个叫刘夫园;而且看长相很像是哥俩儿。
幸福一边随着人流走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徐老师一人还站在门口,他望着人流的方向,脸上还铺着微笑。他没有随人流去开会,一般情况下,没人专门通知他去开会,他是没有资格去参会的。
卡车开进了稻场。
在幸福他们拿着大字报去批斗徐老师的时候,队长组织人在稻场的一端搭设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台子上方挂了横幅:“肃清反革命分子公捕大会”。大会是区武装部组织召开的。主席台上坐了很多陌生的干部,有县里的、区里的和公社的。周围的村民也都汇聚到了这里。两个反革命被押上了台,靠一边站在台子的前方。幸福挤到了台前,趴在台沿上望着那两个反革命分子,心里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为什么会押到我们这里来?
似乎在回答幸福的这个问题,人群中有人说道:“他们是徐老师的儿子。”“啊!”幸福心里一惊,早就听说徐老师有两个儿子,可幸福从没见过他们。幸福越过几个伙伴,挤到近前去看徐老师的儿子。“这是徐老师的儿子吗?”虽然从形体上看去瘦瘦的、高高的的个儿头,很像徐老师;神态上看去也像。但是他们俩为什么姓刘而不姓徐呢?幸福想到这里,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或者是别人瞎说。他希望那两个反革命和徐老师没有关系。然而这确是事实,他们确实是徐老师的两个儿子。
徐老师也被带上了台,站在台子前方的另一边,和儿子们隔着三米来宽的距离。他的头上戴了一顶白纸做的喇叭筒似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右倾分子”和“地主分子”。
红卫兵从他家门前随卡车离去后,大队民兵连长带着区武装部的人来到了徐老师家里。他们问了徐老师几个问题,徐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回想着深夜里房前屋后的一些异常响动。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们在他的屋后藏匿赃物。可是,这是真的吗?徐老师不敢问出声,他向武装部的人投去了询问的眼神。“你不用怀疑,我们已经调查很长时间了,掌握了确凿证据。”
这时,几个人抬进来了一箩筐机器零件。“你看看,这就是你的两个儿子在八五厂、八七厂、四一厂和四五厂偷的机器零件,那可是国家的军工厂啊!破坏军工厂的生产!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他们把这些机器零件埋在你的屋后,难道你不知道吗?是不是你指使他们的?”“他们和我划清了界限,我有七八年都没有见过他们了,这事我不知道。”“那你昨天为什么躲避我们?”昨天傍晚寻找徐老师的人问道。“你见了我们就跑,你挨到天黑了才回家,你以为这样就躲开我们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们没有离开村子,我们就在附近监视了你一夜。”另一人追问道:“你在这里有没有再散布你的封建迷信?培植资本主义毒苗?”徐老师摇摇头以示回答。他心里痛起来:“完了,两个儿子完了。”武装部的人在徐老师家翻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也就作罢了。
徐老师站在台上,他没有被绑起手,他也没有像刚才接受红卫兵批判时那样哈着腰,他垂手而立,将脸侧向儿子一边。紧紧盯着他的两个儿子。他离开他们时,他们和幸福现在差不多大,转眼哥俩齐刷刷地长成大小伙了。但在徐老师的脑子里,他们还定格在幸福这个年龄。他想儿子们,他把幸福幻化成他的儿子,见了幸福他就高兴,他的眼睛就会放射出一种喜悦的光,但这光很快又消失了,他迅即沉浸到思念和忧伤中。
“徐老师!”幸福见戴了“高帽”的徐老师被带到了台上,吃惊地脱口而出。“看来他们真是徐老师的儿子了。可为什么他们一家子都是反革命啊?”幸福想不通,以他那浅薄的阅历来分析思考这突现在他眼前的事情实在是太费神了。
听到幸福这么一叫,徐老师的两个儿子一齐朝徐老师看去。当父子三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幸福看到了徐老师眼中那黯然的瞳仁里闪动了一下亮光。徐老师想起了那天夜里站在他窗前看着他的两个人,这两人一定就是眼前的儿子,是他们来看望父亲了!“可是,心爱的儿子们,你们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这种场合相见是父亲的最大悲哀啊!你们知道我的心是痛的吗?你们不该不争气!不对,我不该责怪你们,是我没有对你们负责,是我毁了你们的一生,你们恨我吗?”“是的,我们恨你,但我们也想你。母亲去世了你知道吗?母亲不让我们通知你,你为什么是右派啊?你当了右派,我们不敢来看你,我们只能在夜晚偷偷地看看你。母亲去世后我们哥俩生活没了着落,于是就起了盗心,我们偷了军工厂的机器零件,我们想用它换钱用,这些事我们不敢告诉你。爸爸,你能原谅我们吗?我们让你伤心了。”“儿子啊,你们正值青春年少,可你们的人生却从此结束了。你们失败的人生就是我人生的最大败笔!爸爸现在悔恨不已啊!”“爸爸,您老了,今后就剩你一人了,你不要怪我们不孝啊!我们也悔啊,我们不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人生能从头再来,我们一定重新做人,一定不让您伤心!”
“我也这样想,如果人生能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那么自私地去追求什么而舍弃家人。只要能与家人一起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一定放弃一切。还记得吗?在你们小的时候我教你们下象棋,教你们背古诗;我带着你们采野菜、摘野果;我们一起捉迷藏,一起疯玩打闹……那时我们一家人多幸福啊!要知道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才是人间最最美妙的享受!
徐老师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的儿子们,一直在心里和儿子们交流着,直到把儿子送走。
儿子被卡车又拉走了,村民们也散去了,队长带着几个人在拆台子收拾东西。
徐老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着,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是空白的,没有了思考,他的心跟着儿子们去了,只是他的躯壳依旧站在台子上,仰着脸,鼻梁上托着眼镜,怔怔地望着远方。队长过来取下了他的“高帽子”,说:“你回去,下午不用上工,在家休息,明天进山捡柴。”听了队长的话,徐老师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台子,迟疑了;他又抬眼向台下扫去,台下的幸福看到了徐老师向他扫来的目光,他明白这是徐老师在向他求助,台子太高,上去时徐老师是被人架着上去的,现在徐老师一定是想有人来扶他一下。幸福的心动了一下,可旋即又迟疑了。徐老师弯下腰来,双手扶着台沿,木然的脸几乎贴到了台子上,艰难地将下半身移到了台下。
徐老师朝家走去。幸福捡起队长扔在地上的“高帽子”,把玩着,远远地跟在徐老师身后。
人的行为有时候就是怪。写大字报那会儿,幸福为了不让别人说他和徐老师亲近而使自己敛声屏气;为了撇开右派反革命分子的晦气而违心地曲解善意;为了一己虚荣而随波逐流……刚才又无情地拒绝了徐老师的求助眼神,任由其艰难地爬下台子而自己无动于衷。可是这会儿,大家都回自己的家去了,而幸福却像被徐老师牵着线似地跟随他而去。幸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对徐老师有一种放不下的牵挂?
徐老师回家后,关上了门。在农村里,从早晨起床开门后,只要有人在家,白天是不关门的。村民们没有午休的习惯,徐老师这些年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中午他坐在桌前,时而凝神思考,时而笔走如飞;而幸福和伙伴们就集中在他门前玩耍。可是今天徐老师为什么关上了门?现在正值中午,他应该做饭了。“对了,徐老师一定是伤心,上床睡觉去了。”幸福来到门前,用手指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插了拴;他又用一只眼对准门逢朝里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将耳朵贴紧门逢去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如果没有动静,那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徐老师躺到床上睡觉去了。可是,幸福听到了里面有悉悉嗦嗦的响动。“徐老师没有睡。那徐老师在做什么呢?”
徐老师回到家就直奔他的床铺而去。他撩开床单,掀开被套,刨开厚厚的稻草,从里面抽出一叠一叠文稿来。就是这些浇铸了他心血的文稿害得他家破人亡。现在他把它们集中起来了,放在桌上,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文稿,思想在激烈地斗争,他要做出一个决定。他想毁掉它们,灭了自己的念想,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简简单单地生活,痛痛快快地劳作,再不要像现在这样伴在昏暗的灯光下挽着孤寂至深夜,又搀着清冷到凌晨。他恨自己当初产生了这个念想,为了这个念想他被开出了公职,从县里的高中下放到了这里。为了它,他失去的太多了。“我真的错了吗?我真的不该走上这条道吗?”徐老师惶惑地自问。他原以为这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儿,可是一路走来,他感受的却是荆棘丛生。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一定愿意回到起点重新来过。“我原本就该无思无想地生活,我不该产生那个念想。如果自己早早向生活低头,顺从世事,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好吗?”徐老师想:“应该也是痛苦的,那是心灵空虚的痛苦。”
徐老师下放到这里后不久,他那暂时被捺下去了的念想又时时处处在他的脑际里活动,他没办法甩开它们,于是他只好又跟着这个念想走下去。这七八年来,他除了和村民们一起劳动,其余时间全都花在了这个念想上。现在这个念想通过那支黑色的英雄钢笔穿过了漫长的时光隧道从他的脑际走了出来,就像是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面对着这个鲜活的个体,他又怎么能忍心亲手扼杀?这摞稿纸承载的不仅仅是千千万万的文字,那里面记载的是一个传奇世界。十多年前,一个民间的传说就像父体的一尾精子在徐老师的脑子里找到了结合的卵子,并在他的脑海里着了床,他苦苦地孕育着,期待他快快成熟。然而,就在坯胎快要成型的时候,它却给徐老师带来了灾难。徐老师不成想他孕育的是一棵“资本主义毒苗”,基因的传奇性是“封建迷信”的翻版。于是,他无奈地任人摧毁了这个坯胎。然后,徐老师带着伤痛的心别妻离子,以“右倾”的身份来到了这个村庄。从此,他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重新在一个新的人生轨道上运行。文化已不能再作为他谋取生存的资本,他得用体力劳动挣来微薄的工分以保障最基本的吃穿用度。他得操心炒菜做饭刷锅涮碗、浆洗缝补挑水除粪,还得学会精打细算、夏收冬藏……总之,在这个新的人生轨道上没有亲人陪伴与辅佐,他得靠自己维持生存。庆幸的是对于他这个“戴帽”的另类农民、一个陌生的外来人,村民们没有嘲讽、讥笑、刁难,老老少少对他均以“老师”相称,以善相待。他来到这个村庄后不久,有一年时间没有从事体力劳动,在村里教“跟读班”。“跟读班”的任务是“初小”的复式教学兼村民的文化扫盲。村民们出于对文化的敬重让这个“右派”做了“跟读班”的老师。所以,当徐老师重新拿起教科书站在讲台上时,他心头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语言太廉价,用语言表达是对村民们宽厚仁德的亵渎,他得用心来回报村民。虽然教学环境、教学对象远不能和县里的高中相比,作为劳动的回报也不再是薪水而是微薄的工分,徐老师却倍加努力,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他给孩子们擦鼻涕,手把手教他们写字,帮助他们纠正不良习惯,对缺课的村民,他上门补课。那一年时间在村里天天都看得到他单薄瘦弱的身影走门串户。而在徐老师上门教学的时候,他的身后总是跟随着一帮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幸福。他们帮徐老师拿课本,有时充当一下小老师的角色。有一次,徐老师在考一个大哥哥的算术:1+1×2=?那大哥哥好长时间也没算出来。站在一旁的幸福急了,悄悄地告诉大哥哥说得4。徐老师摸摸幸福的脑袋说:“小老师,错了。”幸福没想到徐老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更不理解自己怎么算错了,他既不好意思又疑惑地望着徐老师。徐老师的眼睛是光亮的、快乐的。它透过厚厚的镜片一下子刻在了幸福的脑海里。这是幸福第一次看到徐老师的眼神。也就是从这时起,幸福深深地记住了徐老师那双挡在眼镜后面的眼睛。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幸福再也没有感受到徐老师眼里的光亮像这次的无忧和快乐。后来村子附近办起了“完小”,“跟读班”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从这时起,徐老师真正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但生活环境没能抹杀徐老师脑中的念想,没能封住他手中的那支“英雄”钢笔。现在,那个飘渺的意念已经血肉丰满地从他的脑中走了出来。
幸福抬头看看窗户,他想从窗口窥探徐老师。于是,幸福抠着墙逢像蝙蝠一样朝窗户爬去。
徐老师拿了一块布将文稿包了起来,揽在胸口就像揽着他的孩子。这部具有山的风骨、云的柔情、流淌着民族文化和宗教文化血液的文稿是他的灵魂。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走进了书的世界,他被书中的故事吸引、感动,渐渐地,他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那个民间传说进入他的耳际时,他便萌生了创作意念。他要把这个传说用文字记载下来留给后世。他想如果能将这个传说写下来也就不枉自己此生来到世上走了一遭。“燕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是祖辈们对人生境界最深刻而直白的表述。世上万物皆有各自的灵性,无论生命长短,无论植物、生物还是动物,在他们的生命期间,均会以独特的方式来释放生命的光华。“燕子飞过留下的是一串串叽叽啾啾婉转的美妙声音,就连路边的野花也让世人发出“万紫千红”的喟叹!“我也应该做一件属于自己的事来留给世界,这样我的人生才有意义。”徐老师在他少年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样的思考。这种思想伴随着他走进了大学,在大学里,他主修了汉语言文学。毕业时,他庆幸自己被分配到了俊美、神秘的鄂西北。在这崇山峻岭中,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个传说确立了他人生的奋斗目标。“天生我才必有用。”“难道我就是为此而诞生在世的吗?”他自豪地这样想道。“既然这样,那么我就不要有负于苍天之意。”于是,徐老师迈开了他为之奋斗的第一步。虽然,后来生活的严酷犹如冰水浇透了他的心扉,但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燕子的啾啾鸣叫又唤醒了他那颗死寂的心。这样几次三番之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一旦确定了自己的信念,是任何力量也不能摧毁的。这个信念有可能给自己罩上无比荣耀的光环,也有可能带给自己的只有磨难,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其努力的过程是一样的快乐。即便是失败,在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会与成功者一样的欣慰,因为自己没有虚度此生!”
“我不能再毁掉它!它不是资本主义毒苗,不是封建迷信;它是劳动人民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颂扬,也是人们惩恶扬善,追求美好愿望的缩影。”想到这里,徐老师起身把文稿放在床头,用被子轻轻盖了。他想好了,决定了,他要保护它们,让它们陪伴自己,和自己一起等待,等待阳光普照……
徐老师打开了堂屋门,幸福也从墙上跳了下来,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徐老师没有冲幸福点头、微笑,也没有说一句话。他看了幸福一会儿,然后他慢慢转身朝厨房走去了。他该做午饭了。
幸福也朝家走去,他该回家吃午饭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全村人震惊了。
幸福吃完午饭,拿了镰刀,挎着大竹篮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挑猪草了。他们在田埂上边走边挑、边挑边走,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徐老师家附近。徐老师家的门上了锁。“徐老师不在家。”幸福看着门上的铁锁心里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是幸福心里惦记着徐老师,他下意识地把小伙伴们带到了这里,他想看看徐老师。“中午离开徐老师的时候,他为什么看着自己一句话也没说?他是在怨恨我批斗他吗?”幸福看不清徐老师的眼神,厚厚的镜片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神。幸福猜想此时徐老师的眼神一定是暗淡、忧伤的,还有一丝怨恨。而幸福此时也没有了清透、纯真的眼神,心中几份惶惶几份怜悯。
竹篮里有了大半篮的猪草,他们可以休息一会了。幸福和伙伴们来到徐老师门前开始玩耍。这时,一个不好的消息飞进了村子:“徐老师死了,徐老师被机器摔死了!”村民们迅速从不同地点向一个方向汇拢去。幸福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像一盆冷水从他头上泼了下来,心凉了,四肢也凉了!他不能理解世事怎么会这样。他同村民们一起跑到米面加工房,一个血肉横飞的场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徐老师带着心痛做了午饭,但却没吃下一口。自己的现状、两个儿子的现状几乎要将自己单薄的身体击垮。他就像一棵长年生长在风口浪尖的树,若不是他坚守着一个信念,无情的暴风骤雨一定早就将他毁灭。现在,最让他承受不了的是他对两个儿子的愧疚。愧疚感侵蚀着他机体的每个细胞,他失去了食欲,木偶似地坐在灶间流泪、心痛。审判台上的儿子、夜间来探视的儿子以及还是少年时的儿子,这三个画面交替在他的脑中闪现。他想:“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糟的人生了。可这怪谁?怪家庭出生?怪自己不识时务?怪妻子没有带好儿子?可自己又给妻子带来了什么样的生活?妻子这会一定也是伤心欲绝。等到二十五后,儿子们刑满出来,生活会是怎样的呢?全家还能相见吗?”
徐老师扶着灶台站起身来。他不愿再想了,再想也捋不出个根源来,即使捋出个根源又如何?他单薄的力量能将生活翻个个儿?他走到门口向外看去,他希望能看到幸福。午饭前,他看到站在门外的幸福,心头就是一喜,眼中闪动着亮光,他沉浸到了儿子们欢乐的少年之中。等到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眼中的亮光悄悄隐退了,乃至混浊。
他不敢呆在家里独自承受孤独与痛苦。队长说他下午不用出工。“去打面粉,家里没面粉了。”他装了两小布袋小麦朝邻村的米面加工房挑去。
机房里机声隆隆,人们一边大声说话一边跑来跑去地忙碌着。徐老师两腿叉在传动杠的两傍,准备把装着麦子的袋子提过一边去。就在他弯下腰去的一舜间,衣服的下摆缠在了传动杠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下子走了调,人们诧异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惊恐地发现一个人在绕着传动杠划着圈。传动杠离地面只有一尺来高,人们吆喝着赶快关机。当传动杠带着啪哒啪哒的甩打声逐渐停下来时,徐老师已是血肉横飞了,一块块的肉挂在机器上和屋梁上。
人们抬来一幅门板,七手八脚地把徐老师放了上去,又找来飞出去的肉块,尽量还原到徐老师身上,然后用一片破围席盖了抬回徐老师家去。
按照习俗,有子孙的老人死后应该停尸三天才出殡安葬。可是,徐老师的儿子今天入了狱,妻子也先他而去,平素里也没见他有个三亲六故的人来看望过他,谁来给他守灵呢?与其让他独零零地躺在家里,不如让他早早入土为安。队长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用徐老师这一年里挣得的工分为他买了一幅棺材,墓地选在徐老师家屋后的半山腰上,那里常年向阳,是块风水好地。有了棺材,有了墓地,村民们忙碌开了:挖墓坑的挖墓坑,运棺材的运棺材,有去找抓钉的,有去找绳索的,有去找木杠的;队长与几位上了年岁的男人和女人留在徐老师家里负责清理遗物和装殓。没有新的寿衣,队长说:“能穿的都让徐老师穿上,能有的都用上,能带的也都让徐老师带走。”在人们忙碌中幸福悄悄留下了徐老师的那支英雄钢笔和文稿,放在自己装猪草的大竹篮里,上面覆盖了猪草。
盖棺时,幸福从厨房拿来了徐老师的牙具。牙缸里有一支牙膏和四支牙刷,四支牙刷颜色各异。平常里,幸福心里一直画着个问号,他想不通牙缸里为什么总是插着这样的四支牙刷?而今天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这四支牙刷的含意。幸福把牙具轻轻放在了徐老师头部的一旁。然后,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了徐老师的那幅飞落在米面加工房里、被幸福拾了回来的眼镜,他慢慢给徐老师戴上,让那厚厚的镜片遮住了徐老师没有闭严实的眼睛。
在太阳没入西边天际的时候,徐老师的坟垒好了,坟头放了两碗饭菜,那是徐老师的午饭。
世事如常运行。铁皮喇叭里传来了队长“晚汇报”的召唤。幸福来到“早请示”站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朝后侧方看去,早上徐老师站过的地方现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这里不会再有徐老师了,这让幸福难以接受。早晨起来还是鲜活的人,怎么突然就从阳间到了阴间?想徐老师在人间的这最后一天,整整一个上午,他是痛苦的,并且这痛苦一直伴随着他走上奈何桥。
“徐老师,你现在还痛苦吗?大家都说你现在解脱了,那么你现在的眼神一定闪烁着快乐的光亮,不再是混浊、迷茫的了对吗?”幸福这样想着,嘴角挂上了微笑。
十九年后,徐老师的儿子出狱了。在徐老师的坟前,做了生产队长的幸福,把那支英雄钢笔和文稿一起交给了徐老师的两个儿子。那文稿是一部长篇小说——«武当山传奇»。看着这部书稿,幸福像是看到了徐老师从发黄的稿纸里踩着刚劲有力而又飘逸的字迹走了出来——瘦弱的身躯、黑衣、一幅深度近视眼镜、点头、微笑、眼神中闪动着喜悦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