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触不到的爱
提起鲁迅先生,首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不是诸如《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之类的经典小说,也不是和蔼可亲的长妈妈,大义凌然的刘和珍君以及月光下颈部带着银项圈的少年闰土,而是一个浅笑时有着梨涡的悲情女子,她就是《伤逝》里的子君。
每当我穿过狭长的小巷,总能够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接着便瞧见一抹淡淡的身影慢慢朝我走来。近了,才看清她那“带着笑涡的苍白的脸”,那“苍白的瘦的臂膀”,那“布的有条纹的衫子”,那“玄色的裙”。她轻快的步伐中糅合了些许焦虑,纯净的眼睛里含着点点雀跃,像一阵风从我身边飘过,然后飘进吉兆胡同深处一所破旧的小屋,那小屋里有燃着蜡烛等她归来的涓生。
子君本是小乡村的一个普通女子,来到繁华的大城市,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思想渐渐冲破封建礼教的牢笼,开始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在那里,她邂逅了涓生,一下子被他博学的气质所吸引,涓生也从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烛光,于是,拥有同样灵魂的两个人敞开心扉,坠入爱河。
她总是安静的坐在涓生旁边,微笑着听他讲男女平等,谈易卜生,泰戈尔,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当涓生指给她看雪莱的半身像时,她低下了头,羞红了脸,像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恋爱中的子君更像是一株羞答答的玫瑰。他们的爱情不仅被朋友们冷嘲热讽,也遭到了家庭的强烈反对。这个时候,如水一般温柔的子君立刻变成了一头勇猛的野兽,毅然决然的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坚定的话语着实令涓生震撼。她最终顶着“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头衔公开与涓生同居。
她卖掉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幸福的构建着他们的小家。暮春时节,他们手牵着走在公园,对于别人异样的眼神,她总是镇静的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夜幕降临,她端坐在烛前,回味着涓生向她表达爱意时的情景,他的语言,他的动作,他的表情,她都记得,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她沉浸在过去的种种,却忘了涓生要的生活是思想的契合,心灵的沟通,也忘了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爱情是她的精神支柱,涓生是她挚爱的“丈夫”,她完全扮演小媳妇的角色,也必须要做好这个角色,于是她整日围在灶台前,惦记着那群小油鸡和从庙会上买来的叭儿狗阿随,也时常与房东太太攀比,争论。子君将这都归结于琐碎的生活,显然与涓生所希望的发生了背离。他旁敲侧击的提醒她,她也只是微微点头,过后依旧如此。
虽然现实与想象不一样,但他们仍然相处甚好,因为他们心中有情,彼此爱着对方。终于,涓生失业了,他们的生活彻底陷入困境,几经周折,谋得一份译书的工作。然而这时的子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了,残羹剩菜是常有之事,甚至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涓生心中的爱开始动摇,犹豫再三,他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子君不问原因,只是沉默,脸色灰黄,眼睛里依旧泛着稚气的闪闪的光泽,射向四处,飘忽不定,像是渴求爱的孩子。他终是看不下去了,匆匆逃离,这一逃就是阴阳相隔。
在涓生逃避的那段时间,她想了许多。她不明白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就突然不爱了呢?失去爱情的她孤零零的飘在海上,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却终是徒劳。她不知所措,只是躲在昏暗的小屋里,忐忑不安的等着他的归来。从日出到日落,从一线希望到彻底绝望,她明白了,涓生是真的不爱了,离开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随父亲回到乡下,连同炽热的爱一起埋葬,只留给涓生满屋的回忆。桌子上的面粉,白菜,铜元刺痛了他的双眼,好像在说“这就是你新的路的开辟,这就是你新的生活的再造”。
多日之后,他从朋友那里听到子君死了。死了,真的死了,曾经那么勇敢,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已经深深地埋在肮脏的泥土里。他以为她会坚强的活下去,却忘了子君所有的勇气皆来源于他给的爱,也忘了没有青春的她该如何挨过余生。
涓生不知道她的死因,我亦不知。也许是忧思过度,染病身亡,也许是抵不过世人的嘲讽,自杀而亡;也许是另一种更为痛心的死法。可无论如何,总与过去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有关,也与涓生有关。
子君与涓生的爱情少了浪漫的气息,也算不上轰轰烈烈,但却令人发省。他们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首先是由社会大背景决定的。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他们的行径显然与整个名族的道德体系,价值体系,婚姻体系相悖。亲人的冷落,朋友的嘲讽,同事的唾弃总有一天会让他们身心疲惫。
其次,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缺少经济基础的爱情也会变得廉价,而这种生活的维持是建立在双方之上的。正如鲁迅先生的另一篇文章所言,娜拉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最后,彼此性格的差异。涓生是那个特定时期典型的中国小知识分子,纵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却有致命的缺点,清高,激进,再加上不负责任。所以当他们的爱情遇到经济问题时,他想到的不是相濡以沫,共度难关,而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子君做好了共患难的准备,他也不可能抛却尊严去打散工,因为他骨子里滚滚奔腾着的是孤傲的血液。
纵然子君是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女子,也绝不会彻底摆脱封建思想。丈夫不仅是他情感的支撑,更是她经济的依附。从遇到涓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爱情的傀儡。她甘愿做夫君身边的奴隶,甘愿放弃所有的梦想,更不会有经济独立的观念。她期盼的是与爱同生,却忘了久远的爱要时时注入新鲜的元素。
他们在生命的某个地方相遇,子君一直停留在“相知相伴”的点上,无数次的回忆过去,而涓生一直大步向前,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直到彼此看不到对方。
我总是在梦中遇到她,凝望着她略显稚气的双眼,忍不住问:“子君,你可曾后悔过?”她只微微一笑,便将视线转向远方。不答,我已了然,远方定有涓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