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出去兜了一圈，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在一条大街的拐弯处，非常高调的售楼处的大门边，一棵没有多少枝丫的樟树下，好像蹲着一个人。不，不是好像，是真的蹲着一个人，一个肥胖中年女人。她不是简单地蹲着，因为裤子都褪到了膝盖上，白白胖胖的屁股就对着街上滚滚的车流，手里还拿着纸不停地摇晃。她穿得还算干净，精神面貌也还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是，如果她是正常人，绝不会在大街上展览她的屁股，解决她的生理问题。我非常纳闷，细想后得出的结论是：流浪者应该也是有很多类型的。

老公说，也许她是疯子。我最不喜欢“疯子”这个词，因为我觉得有些看起来与我们这些正常人不一样的人并非都是疯子，反而有些人比我们更睿智。所以我喜欢叫他们流浪者，四处为家，随意为生，他们是精神的指引者。

我见过很多流浪者，有因身体有残疾不能自理乞讨的；有因惊吓过度后只有两只眼睛不是全黑的精神错乱者；也有衣不遮体的拾荒者，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与我们一样分享着这个城市的空气与阳光。而我心中常常想起和挂念的，却是十多年前见过的那位。

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小镇上学，上街时经常看到一个穿着异常、行为古怪的人。猜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天天在小县城走来走去，逛遍每一条街道。她（我心里一直认定那是一个女人）在小县城上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捡塑料袋，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干净的肮脏的、有用的没用的，只要她看到了，她就用手捡，用铁夹子夹。先在身上比划比划，如果合适，就将那塑料袋系在不知已经绑多少张塑料油纸、系了多少个塑料袋的身上。她除了头露在外面，没有一个地方不被塑料袋包围，整个人像是裹在那些乱袋子中间的一个陀螺。系好了，她就挑着那一担无比庞大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走了。那副担子终年都在她身上，捡到塑料袋就一个个或绑或系，慢慢形成了两个大大的球。按理说，塑料袋应该是很轻的，可是我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她身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有时，她将担子放在树下，人就倒在那两个巨大的塑料球上休息。远看，就像三个花花绿绿的圆球，球上仿佛又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旗帜。

一年四季，不论寒暑，也不管晴雨，只要去那巴掌大的县城逛逛，就一定可以遇到她。我以前想，她这样过日子会不会生病啊，但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在街上遇到她。有时看她在不停地拾捡，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乱丢垃圾。有时看她像欣赏工艺品一样对待她捡来的那些宝贝，有时见她在吃别人不吃的东西，有时又见她躺在地上。毕业后，我想，再不会见到她了。

后来去自考，又去那个小县城，县城依旧，她也依旧。见到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副模样。我笑了笑，觉得她也算是我在这个县城的老熟人了。后来考完了拿了毕业证，心想，以后不会来了，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又过了几年，有一次去这个县城听课，晚上没事就出去逛逛，还遇到了曾经在这里上过学的几个校友。我就对他们说很多年前的这位流浪者。我说，现在，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还是做着她喜欢的收集塑料袋的工作。然后我们穿过一条街去吃夜宵，在经过一个小小的转盘时，我看到转盘中间高高竖起的路灯下，一个庞大的东西正在挪动。是她，竟是她。她正在台阶上摆弄着她捡来的塑料袋，旁边，还有那两个更加巨大的球。晚上，有风吹过，她身上的那些彩旗有些飘扬起来。我的泪就滚了下来，悄悄转身擦干净，不明白自己的眼泪里包含了什么。吃夜宵时，我打了包，可是再经过那里时，她已经不见了。

现在，很多年又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县城，听说县城还是那样，现在已不是县城，只是一个小镇了。不知她是否还在那里生活？是否一切安好？是否还有两个更大的球陪伴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