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着老黑松的村庄
一
也许一百年了,也许二百年三百年了,从村里第一代逃荒人到来,老黑松就已站立在山坡高高的山嘴上。在后来时光流转的年复一年里,它以耆宿老者的姿态,守望着脚下的村庄,照应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村里有人外出,它眼巴巴目送而去,在外的人归来,它眉开眼笑迎回。山坡牧放的牛羊,村里跑跳的猪鸡,也都在它的关注之下。
老黑松的树桩有点歪,一人抱不住,于一人高处分开杈,周身老皮龟裂,树疣暴突,有伤痕的地方淌着亮汪汪的松油。因为周围没有树,一蓬墨绿的树冠便不向高处去,却放得很开,蔽了很大一片荫凉。哪怕有很微小的风掠过,它都会打起带金属音质的口哨。上年纪的人说它曾遭过雷劈,却没被劈死,只是靠北一侧几乎没有了树枝,南边的树枝平伸出去好远,很有点了悟天机的仙风道骨。
老黑松是怎么在这里落下脚的,村里没人说得清。有人估计,是大风卷了一颗带翅的松籽打此刮过,风头忽然减弱,松籽跌落在石头缝隙的土里,秉承日月,通接地气,浸淫雨露,得其三时,长成了一棵野生的大树。从河南逃荒来的第一代人在这里建成村落后,大概是看老黑松生得蹊跷,具有神性,便把它看成气脉树,风水树。当然,他们也实在需要一个安神敬神的地方,便在树下用石头垒了两个很小的庙宇,高如椅子,石头做墙,石板棚顶,设置香炉,分别供了山神与土地。村人求平安来这里祈祷,有人故去,因无城隍庙,也来这里注销阳间户口,向阎罗报到。老黑松也因此享受着香火,没有人敢对它不敬。
老黑松身后的向阳山坡,被村里人叫做“老向阳”。山坡上绿草丛生,荆棘遍布,春时山刺玫开成一个金色灿烂的世界,是石鸡、野鸡、山兔以及更小虫鸟们的天堂,也是我小时候玩耍、放驴的地方。雨后的下午阳光很明媚,一只燕子从村里飞来,得意地卖弄它的如簧巧舌,一张嘴来了一串花腔:一二三四五六七。老黑松上落着的乌鸦说,就这笨嘴,也敢显摆,听我的:仨,仨,仨。树下湿土里拱出一只癞蛤蟆,瞪了瞪两只灯泡眼哂笑乌鸦,笑话人不如人,让你看看啥叫谋略:俩五,俩五,俩五。石台上看热闹的一群石鸡觉得实在有趣,嘎嘎嘎嘎笑得嘴巴咧到了脑袋后边。一只身着五彩锦衣的野鸡很绅士地从荆棘丛中踱出,伸长脖子看看,觉得一群黑装灰衣的丑八怪好无聊,一扬脖子大声冷笑道:哈,哈!我牧放的毛驴一乐,得儿得儿打两个响鼻,笑了个东倒西歪道:哥啊哥,哥啊哥,你们太有才了!
这一切,老黑松统统看在眼里,晃晃身腰,独自慈祥宽厚地笑着。
二
老黑松站立的山脚下,是土崖上的坪地。坪地下是土崖壁的峡谷,谷底是山洪排泄的季节河与两侧的河滩地。土坪的上方,是山坡一垛垛的梯田。这些上、中、下三个层次的土地,是一村人生活的指望,生存的根本。村里外出与归来的路,也打此通过。因而,站着老黑松的“老向阳”,成了村里人活动最频繁的地方。
村里人也是大风吹来的一粒粒树木、野荆种子,随风头跌落在太行山西麓的这处皱褶里,生根发了芽。他们刚从河南逃荒来时,穷得修不起砖瓦房,就连土坯垒墙、坩土铺顶那种平顶的坩棚房也修不起,便在山坡下大土沟的支沟土崖壁上,凿出简易的土窑洞住下。他们打窑洞选址有一个重要原则,就像南方人守水而居一样,是守土而居,哪里有地那里就会住下一两户、三五户人家。因此村人住得很分散,像羊群边走边拉的羊粪蛋,溜溜拉拉散布在土峡谷两边崖壁的支沟里。以后站稳了脚跟,有了些底垫,才有一些人家用石头券了土窑洞。至于从土沟下转移到靠山沿的土坪上,用土坯垒坩棚房,修建砖瓦房,是后来才有了的第二代、第三代房。细分的话还要更复杂一些,比如坩棚房就有两种,一种是一色土坯到顶,一种是用青砖镶嵌了门窗、扎了墙角的“小鬼脸”。砖瓦房也分一色青砖到顶和青砖裹外、土坯贴里的“里生外熟”两种。我家就经历了从土窑到石头券的窑洞、再到坩棚房三代住房。
一年修,十年忧,修座房屋,是村里人一辈子的念想和操劳,是儿子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的硬件。于是,不管住窑洞还是住坩棚房、瓦房,零零散散居住的村人都在房前屋后和一切空地广植杨柳榆槐椿,以此自备修建房屋的木材。当然,也会种些桃杏梨李枣,以期填充口腹。村子因此连接成林,村在林中,林在村中,风摩树动,绿涛翻涌。
现在,修房不用一根木材了,除了打根基的石头和基本材料的砖瓦,就是水泥钢筋混凝土,外加预制板,一般人家也都修得起房了,可是修房的人家已经没有了。
三
爷爷从老黑松旁“老向阳”的山路走过,肩膀上扛着开荒地的镢头和钉耙。
爷爷奶奶刚逃荒到来时,是租邻村人的地种。这个逃荒人组成的村子,是建在两个邻村边远的山坡零碎地块之间,自己根本没有地。后来,逃荒的人在山坡、沟下开荒,才慢慢有了自己的一些地块。爷爷很下力地耕种租来的地,农闲便开荒,生活得异常艰难。奶奶告诉过我,我曾经有一个长到十四岁像花骨朵一样好看的四姑,可在灾年里活活饿死了。后来,家里马马虎虎能填饱肚子,竟然还买了头毛驴。不期遇到“跑老皇”的年代,两个日本兵和两个皇协军的“二鬼子”强行拉走了爷爷的驴。爷爷拼了命地撵到“老向阳”出村的山路,死死拽住驴缰绳不放。一个日本兵叽哩哇啦喊着,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膛,举起枪便朝爷爷搂了火。爷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准当得去见阎王爷了,可是枪竟然没有打响。我推断,枪里大概是一颗臭子。当时,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二鬼子”对爷爷说,为了一头驴,连命都不要了?爷爷说,驴是我全家人的命,打死我也不能牵走。那两个日本兵便用枪托将爷爷砸倒在地,抢夺缰绳。争来夺去,驴缰绳断成两截,结果驴还是被“老皇”、二鬼子们牵走了。爷爷拿着半截驴缰绳返回家来,离好远就听一家人哭得像塌了天。看见爷爷回来,奶奶说,天爷,不管咋,你命还在。爷爷说,我的命是老松树救下的,它给我托梦了,说让我躲灾,我没躲,它替我把灾消了。奶奶对此深信不疑,每月初一、十五殷勤地去给老黑松和老黑松下的山神、土地烧香磕头。
父亲在老黑松旁的“老向阳”疯跑着,他是山里疯跑野颠长大的野孩子。
父亲小时候没有学上,也上不起学,解放后才在扫盲班和进入部队后识了一些字。他曾经自豪地对我说,他小时候比我的小时候野得多。父亲说得没错,因每天要上学,我的野性比起父亲小时候明显退化。到我的孩子这辈,更退化得没有了野性。他们刚能上山野跑的时候,就随我进了县城读书,山坡跑的跳的飞的不认识几样。父亲的儿时,和他那些“摸泥之交”的伙伴,春天里漫山遍野瞅石鸡、野鸡窝。瞅好后并不急于掏,而是等石鸡、野鸡下足了蛋,就要抱窝,才下手把蛋掏走。以后一直发展到秋天熏獾,冬天下套逮野兔,下雪后顺着狐狸留在雪地的新鲜脚印“溜狐子”。“溜狐子”是非常要耐心也非常辛苦,必须一整天顺着急于摆脱他们跟踪而兜圈子的狐子脚印,不停不息地追赶,直到追得狐子彻底失去了耐性,钻进它非常隐秘的洞穴。父亲他们弄来柴火,把预先带的硫磺撒上去,点着火后脱下破棉袄拼命往洞里煽浓烟。洞里的狐子被熏得咔咔咔地咳嗽,可就是不愿出洞束手就擒,直至被熏死在里边。父亲他们扒大洞口,选一个身材瘦小的钻进去,把狐狸拖出来,胜利凯旋。
父亲他们每次出猎,总是带着我家的一只黑狗,那条狗鼻子非常灵敏,附近藏着的野兔、野鸡往往被它嗅出,猫着身腰一点一点靠过去,一扑而起,将猎物摁在腹下一口叼住。狐子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是不是新鲜的,它一闻就知道。如果狐子刚过去,它便兴奋地低吠两声,拱起腰撒腿就追。父亲他们便大喘着气紧紧跟上,至晚总有收获。父亲当兵临走的前一天,还“溜”到一只狐子。
那回,父亲和他的本家侄儿(年龄比父亲大)又带着狗去溜狐子,来到大土沟底部。黑狗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一下蹿上土崖上一个天生的洞口,一膀子把一块方桌大的土块抗下来。父亲正好仰起头去看,飞速坠落的土块猝不及防砸在他左脑角,人忽通一声便朝后倒下。倏忽间父亲一下从自己的身体里飘了出来,看见他的侄儿搂着他惊恐万状地哭喊。父亲感觉有一种巨大的诱惑力吸引着他,不管不顾地一飘而起,顺着“老向阳”的山道兴冲冲往前走。突然间,他被一个拄着野荆做的拐棍、黑脸膛白胡子的老头挡住去路。老头问他你往哪里去,父亲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就是想往前走。老头将拐棍猛地朝地下一戳,脸色凝重地说,胡闹,你听听那边乱成啥样了,还不赶快回去!父亲打了个激灵,耳边就听到爷爷奶奶和一家大小哭成了一锅粥,眼慢慢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奶奶怀里,被一家人团团围着嚎哭。
父亲的左额头上,有一个凹陷的坑,平躺下坑里能放下一酒盅水或者小米。他参加志愿军后来转业到地方医院工作,让骨科大夫看过。大夫说是颅骨骨折所致,当时脑震荡应该非常严重,人基本没有活的希望。即便不死,大脑神经也会严重受损,应该变成一个植物人或呆傻人。父亲对我说,那回他的的确确是死了,是那个黑脸白胡子老头把他呵唬回来,否则的话一准到阎罗殿报到去了。爷爷奶奶对此丝毫也不怀疑,说那老头就是老黑松,是它把父亲从鬼门关截下,撵回了人世。
我跟着表哥赶着羊群在老黑松旁的“老向阳”牧放,羊群悠闲向前移动,像山野的一片云朵。
碧草青青的山坡,洁白的羊群,表哥苦情苦调的野唱,是诗里画里的景象。可我知道,牧羊并非一件轻松的差事,要防着羊吃了庄稼,也要防着丢失了羊,尤其被狼把羊虏去做了下酒菜。可那天傍晚的时候,表哥和我把羊卡在窄窄的山道上点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他数,我数,羊楞是少着一只。表哥让我把羊拉回圈里,他返回去暮色之中找羊。第二天他告诉我,那只羊被狼拖走了,他在一丛荆棘后面,发现了一滩血和凌乱的羊毛。我说咋整,吃惯的嘴,跑惯的腿,狼还会来找麻烦。表哥说求“老当家的”管管吧。去家里杀了一只鸡,弄了些粗糙的供品和香火,到老黑松下,给山神献上,跪在那里念念有词:山神,土地,松树大仙,求求管好你们看门的狗吧,不要让它再祸害羊了。它吃了我们的羊,生产队就扣我们的工分,我们还指着它活呢。我们放羊的“小人”粗心,啥地方冲撞了你们,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再没发生过狼偷吃羊的事。
四
可是,当撒豆一样七零八落的村庄越来越向老黑松下的主村靠拢,房屋也越来越趋于砖瓦水泥化的时候,村庄却突然停止了膨胀,户口、人口急速萎缩。老黑松眼睁睁看着,先是一个一个外出谋生的人,从它脚下那条出村的路离村而去。后来,是一家一家的人用卡车装了锅灶家具搬离村庄。他们或者是为了子女上学,或者是想到镇里、县城去活人,走了差不多一半的人口。尽管春种夏管秋收时,他们中的好多人也回来种地、锄刨、收秋,可毕竟成了临时小住。村里到处是空空如也的院落,或者只有一个、两个老人留守的冷清院落。
本家大嫂是不愿意随孩子进城生活的老人,宁愿一人守着一个院子,最多也是去出门的闺女家小住几日。清明上坟回到村里,我专门去看大嫂,和她说起现在的文化人,都很怀念过去农村的味道。大嫂说,怀念个屁,这是阎王不嫌鬼受,见不得穷人过年哩。以前吃得是啥,现在吃得是啥?以前春天的粪秋天的粮,都是人一担子一担子挑,现在三轮车一响,万事大吉。以前不管多远的路,是一步步地走,现在抬腿就是车,最少家里还有摩托车、三轮车驮着跑。还有穿的戴的,以前靠女人们一针一线缝,现在的年轻女人连顶针是啥都不认得了,从头到脚都是买时兴的穿。你们这些文化人,连屎香屁臭都不知道了,莫非念书都念到驴肚里去了?我对大嫂说,现在的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也让人忧虑。大嫂说放心吧,不管到啥时候,不会没有了农民。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吃粮的,就有种粮的。中国这么多人,没有了农民,咋活?
不过大嫂也有她深深的忧虑,就是担心那些进城的人很难与城里人合了拍。她说她分别到北京、太原的两个儿子家,门对门的邻居硬是不认识,更不互相来往。孩子、媳妇上班小孙子上学走后,留下就她一个人在家,活像被关在鸟笼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死人。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一激动,说话和在村里一样高声大嗓,像和谁吵架,惹得儿媳妇吃吃吃地笑。吃饭时嘴不由就吧唧吧唧响,小孙子几次提醒,可注意着注意着,不一会嘴又吧唧吧唧响,她觉得不这样吃不出香味来。她想小孙子提醒她的话,一准是儿媳妇教的,一想就怪不好意思。还有,好不容易去趟街,车来车往人流挤挤弄得她顾了前顾不了后,有两回几乎就让车撞了。更要命的是,她想的做的,和儿子儿媳妇们格格不入,弄得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伸手抬脚都不是地方。反正她觉得,在城市里怎么也没有在村里随意畅快,于是不管儿子儿媳妇如何阻拦,毫无商量余地地返回村来。
我一下想起村里流行的“四大”系列中的“四大宽松”:“穿破鞋,赶末会,漫地出恭独床睡。”宽松,自由,野性,不受拘束,是村里人普遍心理与行为的惯性。他们就是一棵棵会行走的老黑松,他们的根扎在乡村,扎在山野。
大嫂告诉我,前不久村里来了两个人,在老黑松下前后左右转着看,还拍了好多照片。后来这两个人找到村干部,张口就开出二十万元价,想买走老黑松,说是要整株移到大城市的公园里去。得知消息的村民们众口一词坚决反对,说老黑松是村里的气脉树,给万两黄金也不能卖。干部们也怕坏了村里的风水,坚辞了他们的要求。
可我还是惊愕了,老黑松竟然也有了进城的机会!如果村里人肯出卖的话,从山坡整株起出的难度有多大?从乡野走进城市的路有多长?什么时候它才可以真正植入繁华都市的土壤?
返回出村时,老黑松又在恋恋不舍目送我离开。风动处,树冠轻摇,似乎在对我诉说着什么。一只南归的燕子又在卖弄它的巧舌,一张嘴来了一串花腔:一二三四五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