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1)
士子,是中国封建社会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赖以济世谋生的手段往往不过是言语文章,但却又常因文章而吃尽苦头甚至断送老小性命,言语是“祸从口出”,文章更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但考证起来,早期的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你看苏秦那一伙,“抵掌而谈于华屋之下”,那种风度和洒脱令人惊羡;至于挂七国相印,凭一张悬河之口操纵天下大势,并争得自己的衣食福禄,更是后人所不敢想往的境界。齐宣王时,“谈说之士,聚于稷下”,在那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岁月里,他们很安全而舒适,酒足饭饱后脸红脖子粗地争个不停,孟子大骂“春秋无义战”,但交战的各国并没有一兵一戈于他的脖子上;那偏执的庄子,站在野外漫骂冷笑,讽世讥人,决不合作——楚王并不强迫于他,仍让自由自在地“曳尾于涂”、“指桑骂槐”。
这种好景没有得到延续,当我们走进大汉时,就看到士子们的鲜血了。
武帝的确伟大,但差一点杀了董仲舒,司马迁却是以宫刑回脑袋的,——他们不过是凭良心说了几句实话而已。而接下来的魏晋南北朝,便是血流成河:嵇康、鲍照、陆机、左思、谢灵运……不是死于文章,就是死于多嘴多舌。只有陶渊明聪明地逃离世网,避到南村,和布衣们“披草共来往,但道桑麻长”。心中想说的话,只敢避于竹林之内扪虱而谈。
抵掌而谈,得以挂七国相印,变而终遭屠戮,只好发言玄远不论人过,或“答客”、或“自嘲”,这是远古至中古士子的伤心史。
唐因强大而宽大,自由之风再现,士子们又尘心大动了。
你看太白要“为君谈笑静胡沙”、老杜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居易也提笔著诗讥讽明皇殃国惑乱。可紧接着的宋朝君主,又是那么小气了,东坡袭士子著诗言情的特点,却不幸落人“乌台诗狱”的案件,差点丢了脑袋,多次惊吓之后,他便彻底和僧人们携上了手,于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于深山野寺闲话于樵夫僧人,于江湖野渡戏言于渔夫舟子。——潇洒倒是潇洒,但毕竟还是失去了士子贯有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
元朝的士子们被彻底的从庙堂中赶到了烟楼茶社,只好和歌妓们调笑打骂了,这是士子们无可奈何的渲泄和寄托。
明代的东林党想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最终结果和汉之清仪派一样下场可悲。李贽悲哀地把自己著的书《焚书》、《藏书》,但最后仍然死于狱中。
再到大清,渔樵闲话也不敢了,戴名世的《南山集》不就是渔樵闲话之类吗?但仍不免被杀头。无奈郑板桥只好说“难得糊涂”;随后的民国,或被黑暗吞噬,或自身也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于是只好“忘却”。
从抵掌而谈到扪虱而谈到渔樵闲话到朴学读经;从激昂到怪诞到悠然到默然。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士子的变迁异化史。那民国人的“忘却”,清人的“糊涂”,再加上汉人的“自嘲”便也构成了士子人生旅程的另种境界。
而如今的士子,百花齐放,千姿百态了.喜乎,悲乎?